二月初三,正值早春,春寒料峭。
清晨,露水顺着柳树枝条滴落到泥土上,默默支持绿芽同土壤抗争。土壤顽固,而绿芽欲要破土而出,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刘盈坐在窗前,将这一点生机尽收眼底。
今日是她大婚之日,本该喜庆洋洋,满屋却只她一人。
永定城内亦是寂寥无声,往日这时,摊贩早已遍布整条街市,开始张罗生意了,今日却徒留排排柳树对立而站。
刘盈身上披着厚重的大红袍,她本身形消瘦,哪里经得起这衣袍的倾轧,不得不半倚着窗沿。
纤细嫩白的手紧紧攀着窗边,骨节分明,墨黑的发丝随风飘扬,远远看去,她宛如一个不落凡尘的精灵。
窗外一个拖着厚重包袱的小厮看到这一幕,不由愣了愣,俨然被她的美貌倾倒,但回过神后,他仍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如今自保都难,又有谁会管她?
无人来替刘盈梳妆,那些送嫁的婆子等一众急急忙忙将她撂下,亦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而今阖府上下,估计只余她一人。
如今,永定城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两军交战,任谁都不想来趟这一趟浑水。
然而,她除外,她没得选。
刘盈本是玻国的公主,因着母妃在身怀六甲时犯了糊涂,被打入冷宫,故而自小便生长在冷宫之中。
冷宫杂草丛生,终日阴寒不说,连饭食也都得自己想法子弄,她母妃生下她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独留下年幼的她苟活。
她打小便吃不饱穿不暖,还备受宫人凌辱,处处不得志。
也是近年来,因着她同父异母的胞弟,刘冀,她才得以从冷宫中出来。
幼年时,她曾对他出手相救,他记得这份恩情,整日苦练成将,有了实权,终得以报她的恩。
十七年来,她头一次迈出冷宫,看到外面的繁华,却未有意料中的激动兴奋,满腔怆然。
都道冷宫最是凄凉,可这外头,也只不过是披了一层温暖的外衣,内里实是冰冷刺骨。
她看得出大家皆对她假意恭维,除了弟弟刘冀,他们都嫌弃她出身冷宫。
她的父王,那个睥睨着她的,冷漠又陌生的男人,亦然嫌恶她,为了牵制刘冀,逼她吞下蚀骨的蛊毒……
每三个月不吞下解药,她便要受万蚁啃食的痛苦,解药只有父王有,只要刘冀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做他的大将军,好好镇守边关,帮他守好一方山河,他便会按时给她解药。
当然,如果刘冀生有反心,她便必死无疑。
可他们父王最会洞察人心,他知道以刘冀的秉性,断不忍见她备受折磨死去,毕竟幼时她救下他后,日日悉心照料,才有了今日的他。
虽然受父王掣肘,但刘盈姐弟俩仍心有不甘,为了摆脱控制,刘盈决心去大棠找另一种法子根治蛊毒。
所以便有了今日,永定城在玻国和大棠边境,她名义上来此嫁人,实则是寻找机会离开玻国去大棠。
屋内沉寂的红帐被清晨的寒风吹起,随着屋外渐近的脚步声飞舞。
刘盈收回目光,慢慢挪动到妆奁前坐下。
铜镜中,即便未施粉黛,她也依旧美得宛如谪仙,不食人间烟火,胜似天外客。
就是这样一张俏丽的面容,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脸颊,大计能否顺利得逞,全在此处。
一想到被亲生父亲这般提防和掌控,刘盈拿着梳子的手不自觉捏紧,指节寸寸青白。
帝王之心最是冷酷无情,或许他温情尚在,但绝不会出现在被他抛弃的孩子身上。
“盈儿……”一声轻唤将她从思绪中彻底唤醒。
她手一松,微微侧过头,见门已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她此番要结亲的薛将军之子,薛鹏。
薛鹏年方十七,比她小了两岁,却并不青稚,许是常年跟着薛大将军征战,眼角下有两道抹不去的沟壑。
他肩膀宽厚,腰背挺括,甫一走近,身影便将刘盈整个罩住。
刘盈轻抿出一抹笑:“薛少将军,你来了。”
薛鹏眼睫一颤,看呆了一瞬。
刘盈不笑时就够美了,一笑起来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她犹如一只白兔般乖巧,仿若他只消勾勾手指,她便会依偎在他怀中,尽显万般柔情。
薛鹏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始终没能把心里话说出来,末了只化作一句:“苦了你了,盈儿……”
今日他们大婚,阖府上下本该喜庆洋洋,如今却人去楼空,道不尽的荒凉。
薛鹏垂下头,没再看她,只道:“大棠的兵马已经打进来了……”
“是么……”刘盈眼眸亮了一瞬,对此,她并不意外,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来时,她便料定,永定城一战必然败北。
此前,她先是设计同薛鹏攀上关系,并诱使他请命提亲,为了稳固薛家臣心,她父王也没让她失望,果真将她许给薛鹏。
她父王或许还以为,只要她嫁过来,一来薛家定会死守永定城,二来刘冀也会拼死赶来,帮永定城脱困。
但她父王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他没算到,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刘冀不会赶来,而薛家更不会死守永定城……
刘盈看着面前这个抬不起头来的男人,暗笑她父王有眼无珠,竟看不出这位薛家的嫡子,其实是个懦夫!
她装作一副十分关切的样子,问薛鹏:“永定城破,你怎在此处?薛大将军呢?”
薛鹏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娇艳如花的面容,心里一阵不忍,但又万般无奈。
刘盈看他虽身着盔甲,但身上并未沾染一星半点血迹,想来不是在前头冲锋陷阵的。
薛鹏道:“爹他正在前方顶着,他说他想见你,便令我来接你过去,你可愿与我同去?”
刘盈心中一嗤,大敌当前,却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过去,端的是把送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薛鹏紧张地盯着她,看她反应。
刘盈虽心里鄙夷他,但面上到底没显露出来。
她故作犹疑,问道:“大将军为何要我前去?”
薛鹏缓缓转动眼珠,回道:“如今将士们士气不足,爹想着你身为公主,定能唤起将士们的斗志,好重整旗鼓,一举将敌军赶出城去!”
刘盈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望着薛鹏,声音软糯:“既是大将军之意,又有你陪着我,我自是愿意的。”
薛鹏心中又是一软:“盈儿,你真好,不枉我跪在王上面前求娶你。”
刘盈含情脉脉看着他:“盈儿不求其他,只求薛郎能平平安安的。”
薛鹏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起身:“盈儿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如何欺负了你去。”
刘盈闻言,似是心安,冲他点点头。
见状,薛鹏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他握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刚一走出府门,耳畔便响起浩浩汤汤的脚步声和盔甲晃动声,他们抬头,只一眨眼工夫,一队人马就闯入视线,围在他们身前。
刘盈几乎扑入薛鹏怀中,惊慌失措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直攻入这里来了!薛郎?”
薛鹏脸色灰白,不及他答,那队兵马中有人率先抢道:“自然是你的好薛郎带我们进来的,你说是不是呀,薛少将军?”
刘盈满目不可置信。
薛鹏一咬牙,跪到地上痛声道:“是我对不起你,盈儿,可我爹被擒,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将你在此处的消息告知他们,拿你……拿你换我爹。”
刘盈踉跄着后退两步,仿佛心如刀绞,盈泪的眼眶里泛出微红。
她摇着头掩袖轻啜两声,尔后将目光转向方才开口之人。
那人骑在高马之上,身着银甲,一脸玩世不恭,居高临下瞧着她,目光肆无忌惮地游弋在她身上,将她仔细地上下打量一番。
末了,他饶有兴味地说了句:“不愧是公主,果然姿色不错。”
刘盈眸光微黯,这人她认得,之前在刘冀那里看过他的画像,大棠的骁骑将军,王盛。
而跟王盛一起授命出征的便是她此次的目标,大棠四皇子,也是闻名遐迩的冷面将军,姜秋文。
姜秋文三年前娶亲,娶的正是刘盈的表姐方楚然。
王盛在此,那么在他身边的这位……
目光缓缓移动,却兀地一滞,紧跟着她心头一紧。
一旁与王盛并驾齐驱的人,不是姜秋文!
黑马上那个男人同样身着银甲,却比王盛更加英姿飒爽,他嘴角噙着笑,眉眼却如寒霜般冷冽,一双剪水眸子仿若有无穷的吸力,直叫人看罢挪不开眼。
看了半晌,刘盈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面前这个男子不是姜秋文,而是跟姜秋文同样富有盛名的笑面将军,也是大棠五皇子,姜熠。
姜熠本就生得白皙,在一旁肤色黝黑的王盛的衬托下,更是肤如凝脂玉般雪亮温润,再加之他唇色红润,笑起来更是分外夺目。
王盛瞧见刘盈的目光尽数被姜熠引了去,不免心生烦躁,眉头一皱,朝手下挥挥手指。
手下将士会意,一路小跑出去押回来一人,那人满身满脸都染了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薛鹏大叫道:“爹!王盛,我已经按照你所言,将月姝公主带给你们了,你们也该信守承诺,放了我爹!”
薛大将军被押着,不顾嘴角开裂的痛楚,当即啐了一口:“孽畜,别唤我爹,我当不起你这孽子的爹!我叫你带公主从密道逃出,你竟自作主张,卖主求荣!我薛重光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啊~”
想他一生戎马,从未朝敌人低过头,自是有一股傲气傍身,可今时今日,却被贪生怕死的儿子丢光了脸面,若非手脚被擒,他恨不得当场自刎。
薛鹏很是委屈:“爹,往后孩儿再任凭你打骂,今日您就服个软,先保下性命再说。”
“呸,我薛家没你这么个贪生怕死之徒!”薛重光又骂了他一声,转而对刘盈道:“公主,末将有愧于公主呐!”
即便薛重光知道刘盈是从冷宫出来的,他也依然以君臣之道待之,这让刘盈不由心一沉,替他感到惋惜。
刘盈深吸一口气,心想计划竟有纰漏,这叫她该如何是好?然而,只慌乱了一瞬,她重又恢复平静。
尽管来的不是姜秋文,看他们这样子,照样会押她回长安,到时候有的是机会接近姜秋文,只不过,这一路去大棠,怕是有的苦头吃。
薛鹏不知她所想,只当她埋怨自己,仍跪着求她:“盈儿,你不是说只求我平安吗?既如此,你快些求求他们,求求他们放了我爹和我。”
见刘盈仍是不吭声,薛鹏转而对王盛道:“王将军,她会乖乖跟你们走的,你要她如何都可以,求你放了我和我爹!”
王盛轻蔑一笑:“放心,我又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只不过……”
薛鹏闻言大喜,激动地站起身,听得他后半句又是一阵忐忑不安。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她看起来不太听话,你替我教训教训。”
“盈儿向例乖巧懂事,不会……”薛鹏的话哽在喉间。
他看到王盛觑起的眼睛里冷光乍现,心知王盛这是在故意刁难他。
但为了活命,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刘盈身前。
刘盈默不作声瞧着他。
“盈儿,对不住……”话音一落,跟着便是“啪”的一声清脆响声。
薛鹏一巴掌打在刘盈脸上,又小心翼翼偷眼看王盛的表情。
王盛神情不变,似是并不如何满意。
薛鹏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扬起手,手掌眼见就要挨到刘盈的脸。
正当此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薛鹏手臂吃痛,扬起的手臂瞬间卸力,往斜侧挥去。
刘盈轻巧地往后一躲,任凭他跌倒在地。
薛鹏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哇哇大叫。
王盛眉头又皱起,转头看向身旁。
姜熠慢条斯理地放下弓箭,仿若方才的一箭只是射在了草垛上,而非人身上。
“殿下这是何意?”王盛沉声问,心里颇为不爽,奈何此人顶着皇子的头衔,令他不得不强忍下怒意。
姜熠却看也不看他,只好整以暇地望着刘盈。
他轻笑着道:“这么好看的脸若是被毁了,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