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琢磨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毕竟以许宥礼的癫狂程度……说不定他早就找到了死后炼成恶鬼的办法,才会小刀一割撒手人寰,用极近病态的方式将自己留在身边。
黑白照片上的男人眼尾弯成扭曲而诡异的微小弧度,一阵凉风骤然袭来,将在伞沿上摇摇欲坠的雨滴子啪嗒拍在江辞脖颈上。
明明是雨,为什么是热的……?
江辞迷茫地低头擦了下,温热黏稠的血球在掌心氤氲开,从中伸出几只细小纤长的触手,沁入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灰黑色的瞳孔猛地一缩,渗人的寒意争先恐后地从骨缝里钻了出来,江辞沾到脏东西似的使劲甩了甩手,怎么也甩不掉在灰白世界里这抹艳丽的红,反倒因太过用力,耳膜嗡嗡作响,和水堵住一样难受,讲话、啜泣和雨落声不约而同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耳廓吹进一道阴森湿润的凉风。
“留下来……”
声音很近,近到像是嘴唇贴着耳朵说的。江辞恍然回头,四周无人,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说像许宥礼,又多了几分沙哑。
江辞细细推敲着刚才那句话的语义,留下来,是指留在墓地,还是留下和他一起死?
生同眠死同穴?
光是想到和许宥礼生生世世躺在一个小棺材里,每日每夜被他血红的眼珠盯着,做-爱做的事……江辞就打了个寒颤。
——他还是喜欢温暖的被窝。
似是察觉到了江辞的排斥,天空越来越暗,狂风席卷起草坪,疯狂吹动着墓碑前的白菊,将照片中清冷的脸映得扭曲癫狂。
“留下来,留下来,你说过爱我的……”
磁性的男性声线愈发失控,如看到红布的斗牛般在空气夹层中乱撞,逐步攀升为最后一个尖锐的音阶……
归于沉静。
“江辞?江辞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江辞睁开眼,失焦的瞳孔逐渐聚拢,看清迎面而来的林弦清放大数倍的脸,稍微抽抽鼻子,还能闻到他头发上洗发水残留的薄荷味道。
江辞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逼仄休息室里的沙发上,沙发材质硬硬的,硌着脊椎疼。
透过单薄狭窄的玻璃窗,还能看到许宥礼墓碑的侧面,仪式已经进行大半,卢煜正在做收尾工作。
江辞喝了口林弦清递来的水,起伏不定的呼吸些许缓和,“我怎么在这儿?”
“你刚刚昏倒了。”林弦清叹了口气,“一定是你最近伤心过度才这样的,这里可以一直用到晚上,你就先好好休息下吧。”
江辞:??谁因为许宥礼伤心过度?我?
这听起来哪像自己的风格。
他禁不住抿了下沾着水珠的下唇,直勾勾地盯着林弦清的眼睛,试探道:“许宥礼真的死了?”
林弦清睫毛颤了两下,掌心覆盖住他冰冷的手背,抿紧唇瓣半晌开口:“我知道你还不肯接受现实,但人死不能复生……”
他噎了半句,浅色眼瞳目光渐重,最后化作一句叹息,“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
江辞蹙眉,敏锐地从好友语气中抿出了一丝‘遗憾’的情绪,锐利的目光顺着脖颈在脸上打了个转:对方真的在难过他失去了一段佳偶天成的爱情?
这个念头一出,江辞自觉无比好笑——他的“佳偶”简直遍布满天下,失去许宥礼顶多掉两滴眼泪就好了……这点林弦清最清楚不过,到底还在装什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江辞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这其中吊诡的割裂感。
林弦清是江辞上大学后最好的朋友,早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斤几两的黑水。可为什么现在的林弦清看着他时,却像在透过这层皮子和另一个陌生人对话?
好友口中的【江辞】,真的是他吗?
思及此,江辞顿时打了个激灵,看向林弦清时毫无防备的眼神微微散开,缓慢地蜕变成另外一种纷杂陌生的情绪。
“弦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儿吗?”
林弦清一脸莫名,“学校的新生报到处啊,我哪能忘?”
“大一有天晚上我们之间多了个秘密,你记得吗?”
林弦清对上江辞一本正经到严肃的视线,微妙的粉意爬上耳畔,掩唇轻咳两声,偏过头道:“社团聚会,我不小心喝多……你帮我换了尿床的床单。”说完他想起什么似的倏地回瞪江辞,“你不答应我把这事儿忘了吗?怎么还提!”
躲闪的眼神和耳尖泛红的窘迫是装不出来的,江辞背部紧绷的肌肉一寸寸松懈下来,呼了口气,捏着一次性纸杯将水一饮而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记不记得我带你见的第三个小男友对你做了什么?”
林弦清看他的目光更奇怪了。
“江辞,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只交往过许宥礼一个男朋友吗?哪有什么第三个小男友?”
错了。
错了。
全错了。
林弦清在那任男友面前说错话暴露了江辞的海王身份,对方恼羞成怒将酒泼了他全身,这事儿林弦清怎么可能会忘?
江辞脑子如遭雷击,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像只向上攀爬的蜈蚣从脚底蹑手蹑脚地攀爬至脊背,从眼睛钻进了脑子里肆意啃食,皮肤瞬间掀开一层鸡皮疙瘩。
无处不在的古怪终于压制不住,从四面八方一股脑儿地扑了上来。
莫名出现的“哥哥”、阴天和葬礼、陌生又熟悉的好友……
江辞嘴唇开始止不住地哆嗦,周身被一股不详的怪异感包围,附着上皮肤,侵入每个毛孔,钻入血肉间的缝隙。
为什么只关于许宥礼的记忆错了?
到底是对方被修改了记忆,还是他误入了平行时空,又或是自己现在精神状态已经严重到出现混乱了?
“小辞,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越来越差了?”
林弦清吓坏了,江辞现在的脸色快和身后的白墙融为一体,整个人像被下了降头似的。
被对方温热的手攥紧的那瞬,江辞触电般回过神,本能地一把缩回手。对上林弦清疑惑又略带受伤的眼神,他笑了笑,“我没事……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家里还有没有法器转卖?”
林家可是北城鼎鼎大名的道学世家,就算人不对,买点儿道具防身总归有用处的。
说不准哪个瞎猫碰到死耗子,驱除许宥礼残留在世上的邪气,就能让这一切回归正轨。
林弦清愣怔了下,“法器?”
“符纸、五帝钱、桃木之类的……只要是能卖的,都给我来一套。”
林弦清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似的惊愕道:“之前你不还说封建迷信不可取吗?怎么现在信上这套了……你该不会想复活许宥礼吧?”
江辞:“……”
自己记错了?桃木五帝钱这些不是辟邪用的吗?
为了不打草惊蛇,江辞咽了口唾沫,严肃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听网上说只要午夜十二点在镜子前,摆好法器用自己的血写下他的名字……”
还没等他说完,林弦清就倏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看着因悲伤过度而陷入魔怔的好友,恨铁不成钢,“你知道这种仪式是以命换命,只要有一个步骤做不对连你的命都会搭进去吗?!”
青年似乎被触及到极其痛苦的回忆,脸色非常不好看,嗓音也跟着低沉严肃了不少,“总而言之,你不要去信外面那些谣言,回去好好休息几天……至于那些东西,我不会给你。”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江辞一眼,泛浅的瞳色周围溢出几道血丝,转身开门离开了。
江辞猛然松开背在身后紧攥到发白的手掌,擦了擦额头上溢出的冷汗——要不是有刘海遮挡,他估计早就露馅了。
不能再这么干巴巴地猜下去了,这里的人全都信不过,包括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他必须抓紧时间做些什么收集信息。
江辞拿出手机,现在的时间是5月22日下午4:53分,比记忆中许宥礼死亡时间早了不少。
他迅速翻看遍所有软件,在仅能操纵的短时间内收集大量信息。
得出以下两点结论:
1.江辞父母去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就是比他大6岁,同父同母的哥哥江离,对方正在打理父亲遗留下的大半资产。
两兄弟的关系很好,甚至可以说是亲的不能再亲——无时无刻事无巨细地聊天,睡觉、吃饭、见了什么人,【江辞】成了完全没吃过苦的富二代,每天哥哥长、哥哥短,恨不得时刻和江离黏在一起。
2.从小到大,他只交往过许宥礼一个男朋友,两人恋爱半年间感情一直很好。而一向行事作风有些古板的哥哥也并未对他喜欢男生的事反对,只是暗暗叮嘱了几次要注意安全。
许宥礼死后,也是江离代替伤心过度的江辞,和卢煜共同操办了葬礼流程。
其他一切正常。
江辞细细推敲着刚刚和江离相处的细节,对方行为举止间的确处处表现出家人间的在意……接触间异样的亲密感似乎只有自己感受得到。
那种诡异的亲密感,是否可以归纳为……因身体里流着同一种血而联结的紧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江辞当作垃圾甩了出去。
——一定是这个名义上的哥哥长得太好看导致的错觉,什么血缘论,他才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