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动物世界同样热闹非凡。
大部分猎食者昼伏夜出,在日落前后开始活动。
浑身裹满了淤泥的钟盈,遮掩了自身气息,终于不是狩猎的参与者,而是一名近距离围观的看客。
一只漂亮的山猫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它有着浅棕黄色的被毛,上面密布着不规则的实心小斑点。三角形的小巧耳朵上,顶着两簇天线一样的棕黑色长毛,像两根冲天辫。
它埋头在溪流边喝水,粉色的柔软的舌头认真地卷啊卷。
猫猫喝水!
山猫圆溜溜的脑袋上写满了严肃,水花溅的哪里都是。猫好,水坏。
钟盈拿起相机,咔咔咔就是一顿拍。
模特非常配合,低头,抬头,转身,侧过头——对对对就是这样,表现力非常好,姿态非常完美。
钟盈有点儿体会到群里那些观鸟大哥追着一只鸟狂拍的心情了。背景像奶油般丝滑融化,夜色下的山猫是那样迷人。
钟盈意犹未尽,相机因为电量过低,自动关机了。没关系,她还有备用电池。
山猫并不是这条溪流唯一的访客,火红色的狐狸占据了另一个位置,它的吻部天然带着弧度,看起来仿佛在微笑。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麋鹿、山羊、浣熊的身影,它们不约而同地造访着这条溪流,既有猎物,也有狩猎者。
喝完了水的山猫左右看了看,轻盈地跃起,冲向荒草地。
狐狸撒开腿狂奔,发出短促的尖叫。
黄鼠狼从空树桩中探出头来,短而圆润的耳朵在草丛中忽闪忽闪。它的脸颊黢黑,下巴却是白色的,前胸也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白斑。
单看外表,完全看不出体态娇小的黄鼠狼也是凶残的荒野猎手。
它贴伏着地面奔跑,冲向进食中的老鼠,被锁定的老鼠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咬断了喉咙。
完成进食的山猫溜溜达达地回来了。它吃完自己的夜宵后,仔仔细细地进行脸颊和前爪的清洁,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乎朝野猪巢穴处张望了一眼。
骤然和那双凶残又美丽的昏黄色兽瞳对上,钟盈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不是怕的——是激动居然没能将这一幕拍下来。
作为摄影师,钟盈很多时候有点那么旁若无人,以摄影为中心的。正常人猛然和肉食性野兽对视,可能手脚僵硬四肢发软扭头就想跑,而钟盈不。钟盈此刻只想到了模特,构图,成片后的呈现效果。
可惜相机没电了。
扼腕。
篝火噼啪地燃烧着,带着火星的焦炭乘着暖风在半空中飞舞。
钟盈伸长手臂,将那一大包塞满了杂物的包裹拉了过来,窸窸窣窣地翻找不知道被塞到哪里去的备用电池。
她有着物品分类的好习惯,但大多数时候,规整的分类很快被翻乱。在下次收纳整理前,谁都不知道它们被放到了哪里。
在家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即使每一个收纳盒都贴着标签,也总会出现标注着“杂物”的盒子,偏偏就那个盒子里东西最多,什么小东西都往里面放。
现在也是如此。
那些在湖水中抢救出来的个人物品,最初明明进行了很好的打包和分类,但仅过了两天,钟盈已经找不到备用电池了。
等她好不容易翻出来备用电池,山猫早就被树影摇曳的动静吸引去了注意力,只留下迷人的背影。
钟盈感到好遗憾。
这只山猫其实是野猪家族的熟人。
虽然体型庞大,杀伤力也不差,生活在这里的野猪家族更喜欢柔软的嫩叶草根,成熟的橡果,土壤里的蠕虫。
它们的食物很少和山猫重叠。
山猫和野猪作为同样生活在溪流旁的邻居,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种微妙的“默契”在不久前被打破。
今年春天,野猪家族出生了三只野猪幼崽。这些调皮的小家伙们长得壮实,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它们合力围杀着同样刚出生的野兔,老鼠,蜥蜴,甚至还胆大包天地将罪恶的獠牙伸向了幼年期的小麋鹿。
它不止一次因为食物和野猪发生了冲突——尽管更多的时候,野猪幼崽扑咬它们只是为了玩乐,食物最终还是便宜了没参与捕猎的山猫。
但山猫仍为这种变化感到烦恼。
往常的这个时候,野猪一家会出现在溪畔,搅浑下游的水,在泥坑里打滚。
哼哼唧唧的猪崽会一拱一拱地翻找着水边的鸟蛋。鸟巢大多数时间都藏得很好,但总有不负责任的家长随便将一两根小树枝就搭完窝,将蛋潦草地摆在上面。
但今夜,山猫却没有遇到那几头老熟人。
看来今天没有机会捡漏了。
它疑惑地发出粗噶的叫声,决定继续自食其力。
夏天的森林充满活力,蛙吃虫,鸟吃蛙,猫什么都吃,物竞天择。
饱餐一顿的山猫抖了抖长长的冲天辫,蹲在水边认真地用爪子洗脸。
这条溪流中游弋着许多鱼,好像伸出爪子就能够到。
山猫今晚吃掉了两只稚鸡,一只狐狸,饱得想要打嗝。它对水里游鱼无动于衷。
钟盈换好了电池。
她兴冲冲地重新开机,对焦山猫。在她的视角中,美丽的大猫蹲在溪流边,眼前是触手可及的自助餐。这场景实在太美好了,钟盈感动的泪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拍完山猫的艺术照,她拿出刚刚翻出来的咖喱块,干巴巴地啃了一口。
好咸。
钟盈默默放下咖喱块。为了防止下次做饭的时候找不到它,她将咖喱块丢进了铝箔纸奶锅里。
这下总不会找不到了!
钟盈拍了拍手,志得意满。
原本铺满了干草的野猪巢穴被钟盈整理过了,只留下夯实的泥地。因此钟盈收获了不少可以引火的干草和细树枝。
它们堆叠成了一个不算小的干草垛。
钟盈靠在干草垛上,时不时抽出几根干草,调整火堆的大小。
溪流并不是一直这么热热闹闹。
黄昏前后到来的动物特别多,有的确实是过来饮水的,有的则是过来为晚饭和夜宵踩点。不知道是谁,先进行了扑咬,开启了一轮又一轮的斗争。
随着夜色渐渐深沉,动物世界的主角们也分头离开,山猫跳回了灌木丛,黄鼠狼钻回了树洞……只剩下林鸮蹲在高高的树杈上,脑袋诡异地翻转了一百八十度,拉长了声音沙哑地鸣叫。
钟盈的目光追随麋鹿隐入月光下的杂木林,仍然意犹未尽。
但“动物世界”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热热闹闹的小溪重新变得冷冷清清。水貂和甲鱼从藏匿的苇草间冒出头来,它们懒洋洋地挪动着,留下蜿蜒的水迹。
钟盈坐在暖意融融的火堆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断续的虫鸣,水波流淌的叮咚声,风吹过森林树叶的窸窣声,是天然的白噪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可避免地开始困倦。
握着刀柄的手垂了下来,渐渐放松。钟盈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水……
水怪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它黑黢黢,湿漉漉,步履蹒跚。
啪嗒。
一小块淤泥从水怪身上掉落了下来,将大声歌唱着的蟋蟀压在了底下。
于是蟋蟀的叫声变小了。其他虫鸣声也减弱了。
弯钩般的月亮投下冷光,泥泞又潮湿的地面上倒映出无数的月牙。
水怪的鼻孔翕动,辨认出“人”的气味就在前方。
它看向小小的野猪巢穴。
-
在早上的太阳升起后,水怪就像十二点的灰姑娘那样,偷偷溜走。
它返回卡塞尔湖,等待陷入沉睡。
在以往,水怪的苏醒并不会持续太久。它像往常那样沉入水底,安详地仰面朝天,规规矩矩地将较为粗短的前爪并拢在前胸。
这样睡眠的姿势怪异,乍眼一看还有点滑稽。
好在迄今为止还没有这样一位幸运的观众,能够用上帝视角,从高空俯瞰到全貌。
水怪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它睁着有着金色覆膜的眼睛,看湖底的鱼群游来游去,看天空飞鸟投下晃动的阴影。
这只庞然巨兽的存在感一点儿一点儿地开始减弱。
在别的水生动物眼中,水怪从“无法战胜的猎食者”渐渐变成了“有点危险的猎食者”,然后成为了“已经死亡的猎食者”、“莫名其妙出现的黑色石滩”……
已经有胆大的小鱼开始试探性地向水怪靠近,它们将水怪的腮当成了捉迷藏的缝隙,将水怪的透气孔当成了新的洞穴。
湖底每一天都会多出来许多莫名其妙出现的洞穴,它们有的沉寂湿冷,有的咕嘟咕嘟地向上冒着泡,有的恰好温暖干燥。
新手鱼爸爸叼着水草,忙忙碌碌地布置巢穴。大腹便便的母鱼很快就要排卵,在这之前,公鱼们需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鱼卵的保存和孵化创造安稳的条件。
如果不提前准备好巢穴,那些可怜的鱼卵很容易随着水流飘走,或成为其他鱼类的食物。
然而总会有意外发生。
突然间地动山摇,占地辽阔的黑石滩拔地而起,连带着布置了大半的巢穴一起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