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底下堆着一大摞果壳,不知道是哪只松鼠的快乐老家。
鸟叫声此起彼伏,乔木、灌木和虬曲的藤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蘑菇和菌类的斑点一丛丛地散布在潮湿的低矮处。
草丛和苔藓中,林蛙,蚱蜢,蚰蜒,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昆虫和两栖动物没头没脑的乱窜。一只快有人脸大的甲虫慌不择路,死死地扒在钟盈的腿上。
钟盈用手拨开甲虫。
它蜷缩成了圆球,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黑。
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兽吼,听起来像是熊的咆哮,野猪的无能狂怒,也昭示着这片森林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安全。
不过也没那样危险。
一路上,钟盈既没有发现猛兽的脚印,也没发现树干上存在什么爪印,更没有探查到哪处残留着浓郁的腥臭。
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走着走着,前面的树林变得稀疏,在白桦树和核桃树中间,出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
一棵本应该占据中心位置的橡树被雷火烧焦,以它遗留下的树桩为中心,密密生长着半人高的草和小树苗。
蒲公英生得低矮,连花都开得畏畏缩缩。经年的苜蓿长成了灌木,延绵的紫色小花汇聚成了一片花海。
春天早已过去,现在的它们口感粗糙,连牙口最好的野兔都不屑一顾。
钟盈苦大仇深地收集了一些。
这片森林生机勃勃,物资丰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膘肥体壮。可惜她既没有弹弓打鸟的准头,也没有徒手抓兔的速度。
背包塞满野果,手里抓满野菜,不出意外的话,晚饭能吃到不加调料的,有机又天然的蔬果沙拉。
钟盈连减肥的时候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想到等压缩饼干吃完后,要过上天天吃草的日子,她忍不住悲从中来。
早知道说什么也得带上自热火锅,泡面,卤蛋,香肠,辣条……可惜没有早知道。
谁都没有预料到运营了这么多年的直升机线路居然突发事故,观光旅游秒变荒野求生。
好在除了老得能当柴烧的野菜,钟盈还发现了其他可食用植物。
麦苗稀稀疏疏地生长着,上面结了些干瘪的青色麦穗——钟盈是五谷不分的城里人,知道野菜多亏了近几年流行的“踏青”,能认出麦苗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些麦子很明显来源于人工选育:同样努力结穗的野麦因为麦穗不够明显,被选择性眼瞎的钟盈当成了路边杂草,完全地视而不见。
最初的种子大概是迁徙的鸟儿从人类社会带回来的,它们没有被完全消化,机缘巧合下在西岸扎根生长。
钟盈收获了一些青麦,又发现一小块花生地。
地上一片狼藉,每一簇土壤都有翻动过的痕迹。
罪魁祸首灰鹦鹉灵活的用爪子配合着喙,咔吧一声捏破花生壳,将圆鼓鼓的花生叨进嘴里。
眼前这片花生地播种得有些紧凑,钟盈蹲下来跟着灰鹦鹉一起翻找。
野外的耕地没有野人,却有一只勤勤恳恳的花栗鼠农夫。
它呆滞地顿在原地。
它仰头在半坡上尖叫,豆豆眼中冒出熊熊烈火,浑身的绒毛充气般炸起。
气势汹汹的花栗鼠立起来也还没有麦苗高,它走进两个庞然大物的影子里,凉飕飕的风一吹,那股冲昏头脑的愤怒消散了,理智回归。
惨遭窃贼的农夫扭过身子一溜烟跑走,花生和沙草掉了一地。
钟盈无辜地和一旁磕着花生的灰鹦鹉对视,双双扭过头。
“呱——呱!”灰鹦鹉大声鸣叫。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但茫茫森林实在过于辽阔,沿着指南针的方向一直走,钟盈始终没有走出这片混合森林。
天色逐渐昏暗,太阳下山了。
夏季的白天格外漫长,就连黄昏也异常持久。
恢弘的火烧云遍布天空,悬挂在地平线的太阳像是流油的咸鸭蛋黄。
钟盈舔了舔嘴唇。
如果是平时,钟盈大概会对着天空,对着夕阳,近景远景先咔咔咔拍许多张。
不过现在,显然是找到一个安全的庇护所更重要些。
足够粗壮的橡木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它有足够多的分支,每一根都堪比一棵其他的乔木,它的表皮粗糙,勉强能够攀爬。
爬树和攀岩,恰好是钟盈掌握的另几个技能。吸睛的照片,往往会诞生于各种猎奇的姿势和角度,比起扛着多个镜头和笨重的相机和脚架攀爬雪山,爬一棵哪里都是落脚点的橡木,简直是入门级难度。
不过对于夜晚的猎食者来说,同样没什么难度。
在攀爬的过程中,她发现了几个看起来不错的树洞,最终挑选了一处最高最狭小的,将自己和包裹艰难地塞了进去。
狭窄的洞口后面却还算宽敞。角落里散落着几根树杈,几片褪色的羽毛,还有几个干瘪了的昆虫尸体。
蜘蛛网哪里都是,个头不小的蜘蛛被惊走,细小的褐色绒毛黏在蛛网上,随着钟盈的到来,在空气中轻飘飘地浮动。
树洞的原住民离开很久了,留下的气味非常浅淡。
应该是某种大型鸟类。
要是手机还有信号,她一定拍照识图,认真辨别。
钟盈的野外生存经验,就是一次次拍照识图中慢慢增长的。
可惜手机没有信号,拍照也太费电。无论是手机还是相机,剩余的可用时间,都所剩无几。
钟盈感到遗憾。
她佝偻着身体,将原住民留下的东西全部归到一边,将属于自己的东西铺了开来。
接着,她还用草杆和草叶编织了厚厚的帘子,盖住树洞的入口。帘子稀稀疏疏,透过它能看到远处的夜空,还有近处的地面。
星光和月光照亮地面,树影摇曳,蝙蝠在夜空中盘旋,各种动物的动静与蛙声虫鸣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夏夜的大合唱。
火,文明的起源。
钟盈回到树洞的最深处,点燃了一根粗木棍。
木棍燃烧发出哔啵哔啵的声响,不时有火星溅出,整个树洞被柔光照亮。
-
炊烟袅袅,暮色下的小镇平静祥和。
大人们在白天有自己的事情忙碌,很少在意小孩儿的行踪。粗心的家长在分配晚餐的熏制排骨时,终于发现小儿子跑出门玩,现在还没回来。
“卢克,去找一找你弟弟——”他们很轻易将任务派发给了听话的大孩子。
有着一头小卷毛的卢克应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后又哒哒哒地跑回来。
“弟弟不在。”他乖乖地汇报着。
“又偷偷溜出去玩了?一个人去的还是好几个人?等他回来了看我不揍死他!”母亲用大铁勺粗暴地给每个孩子分配了蘑菇玉米浓汤,恶声恶气。
还没断奶的小婴儿哇哇哭着,两岁多的小妹妹挥舞着手臂,把糊糊吃得满脸都是,哈士奇人来疯地在客厅和餐厅乱窜,撕碎的卷纸漫天飞舞。
“我知道哦,我知道哦!”卢米的双胞胎姐姐卢妮,登登登地跑回房间抱出储钱罐,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弟弟,“储钱罐变轻了——小卢米绝对偷溜去了停机坪!”
几个孩子里,小卢米和所有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好,和双胞胎姐姐卢妮的关系最为恶劣。
卢妮愿意做任何能坑到卢米的事情,即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老父亲老母亲半信半疑,焦头烂额地哄好了婴儿,处理完飞溅的食物,跑向了停机坪。
大儿子,二女儿,三女儿,还有狗,在他们身后探头探脑。
“嘿!来打赌今天小卢米挨揍不?”
“显而易见的结果——才不和你赌!”
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敢赌今天会揍得格外久——”在大人黑着脸抓他们前,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兄弟姐妹们一哄而散。
夜愈加深沉了。
小卢米仍在不停地奔跑着。
月光惨白,幽幽地照耀在树顶上。草丛里各种昆虫蛇鼠乱窜,树影之下,是更浓厚的黑暗。
被凸起树根绊倒的小卢米哎呦一声摔了个狗啃泥,吐出一颗带血的门牙。
他捂着嘴抬起头,
只见两条血肉模糊的腿挂在前边树上,摇摇晃晃。
地上湿润的也不是他原以为的露水,而是碎肉和血渍。撑地的那只手,捂脸的那只手,全都被染红。
尖叫刺破夜空。
鸟雀扑簌簌地惊飞,那不似人声的尖叫逐渐变成“嗬嗬”的喘息,小卢米眼睛暴突,瘫软地从滑落回地上。
被树枝扎成刺猬的机长僵直地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却徒劳无功。
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深处,只有橙色珠子散发着微弱光芒。
它是那样的惑人心神,透过它像是看到了无数美好的幻象,是熊熊燃烧的壁炉,妈妈精心烹饪的大餐,冒险最后获得宝藏……
小卢米像提线木偶那样站了起来,恍惚又怪异地攀爬到树上,虔诚得宛如朝圣。
珠子闪烁着,像糖浆那样入口即化,温和的伪装褪去,骤然爆发的灼热从口腔一路蔓延。
小卢米惨叫出声,控制不住地两眼翻白。他从恍惚中清醒,像虾那样曲起身体,胡乱挥舞手臂。
身在半空,这么一晃动,就是直接一脚踏空。
遥远遥远的森林边缘,是手电筒的灯光,是火把,是大人们的呼唤,然而森林深处,层层树影下,没有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