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里的魂魄仍有痛感，高伯乾顿觉自己连一个竹签都不如，碰不到林瑜晏的身体。

林瑜晏将指尖含入口中，抬着眼盯着高伯乾，想起他方才的举动，缓缓放下手时巧蹙纤眉，忽而问道：“你与我……可是旧识？”

“为……为何……难道你想起来了？”高伯乾霍然起身，大惊之余带着兴奋。哪料被林瑜晏后面一句泼了盆冷水：“你方才看我的眼神似曾相识，跟一一一样，和别人的不同。”

“……”高伯乾听了这话，顿时没了精气神儿，扑通一下坐了回去，掩着内心的凄苦笑道：“我与公子也有似曾相识之感。”

林瑜晏忽然警觉起来，侧身远离高伯乾一点，狐疑道：“莫非你生前暗自倾心于我？”

那表情，就跟躲着什么恶心玩意儿似得。高伯乾不爽，一忍再忍，笑道：“怎么……可不是。只是听得入神，带入了你的故事，敢问公子下来如何了？”高伯乾想说‘怎么不是’，后换了‘可不是’掩饰。怎么不是倾心于你，可不是就是倾心于你吗……你却一概不知。

“诶！”他暗自叹气之时，林瑜晏也同时发出一声感慨，接着与高伯乾念起后事。

—— —— ——

那日之后直到三月，万奉贤待尹一如同往昔。偶然宫中见面皆冲他一笑，倒是尹一非常不自在，眼神躲闪常常不敢直视。他总觉得自己对万奉贤做下那事是不可饶恕的。

直到万奉贤生辰，尹一想起初相识的那个三月。在房间里，人他尘封的琴取出，在微光里细细抚摸每一寸。琴下缀着的顽石哪里知道人的心思。

今年春天来的特别早。如今院内的冰雪已开始融化。夜里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尹一听着融化的雪水落下房檐的声音，轻抚着琴，无意间拨弄了琴弦。

“铮……”的一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他解下琴上的白石，放在一旁。手随着心意，时隔许久，终重新奏了一曲《鸾凤和鸣》。

“此段姻缘夙世成，琴瑟和谐乐万春……”尹一方才呢喃起前一句词却听见“吱呀”一声打开，有人与他对赋道：“夫妻和顺从今定，永结同心尽此生！”

“一一！”琴声断，来人闭门间轻柔将他一唤。

尹一僵坐着，从那句：夫妻和顺从今定，永结同心尽此生！他就知道万奉贤来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仍不敢面对。手中紧握着一旁白石，紧张到不敢呼吸。

万奉贤在他身后，离他越来越近，停于其后。

房中寂静，雪水滴答。透过墙上的影子，尹一看见万奉贤停下脚步，躬身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紧闭双眼、屏住呼吸，不敢发声。身后万奉贤突将他环抱，灯芯不安的晃动一瞬，二人的影子在墙上越贴越近。

万奉贤细微的呼吸扫过尹一耳廓，一个温热轻吻印在他的额旁。

“这是今年，赠你之礼。”

原来万奉贤没忘记，他的生辰也是他许给自己的生日。尹一哑然，身体一抖，紧拿白石的掌心生出细汗。

他不会说话，忽将手高举头顶，险些戳在万奉贤的脸上。

万奉贤起身，展开他的掌心，里面那块白石嵌在乌木里，只是流苏七零八落，残破的有些不像话了。

“我……送你的……”

尹一紧张的从牙缝挤出几字。万奉贤纤细温良的指划过他的掌心，捧过那块石头，欣然收下。

随即他动身坐向床边，夜已深，他困倦的握着石头仰躺在床，对着依旧呆坐的尹一小声说道：“好累，好想睡个安稳觉……”

说话时，万奉贤已经闭上双眼呼吸平稳，尹一起身探看。小声唤他，“奉贤？”他希望他醒，却也不希望他醒。

就这样，尹一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那一夜，尹一一直摸着自己的额头，手都僵硬了也舍不得放下。

看着烛光里安睡的人，人偷偷地、偷偷地、弯下身……

回赠与熟睡中的万奉贤同样一枚轻吻，正烙在睡美人蹙起的眉峰间。

—— —— ——

第二日清晨万奉贤醒来时尹一已任职去了。

初雪融化的清晨，他深吸一口气，一阵冷意纳入腹中，不禁打个冷战。隔着布帛，透过雕花缝隙，眼瞧四下无人，万奉贤才敢迅速合门而去。可这一举一动仍被藏在院里，无数扇门后的眼睛瞧见了。

刚到乐府，他便见父亲正在指挥乐工忙碌。万奉贤正欲小心绕过，只听一声长腔问道：“昨夜哪里去了？”

“啊……”万奉贤紧张地站定，回身恭敬地朝父亲作揖，道：“大人！”

万父瞄他一眼，遣散乐工后踩着蹒跚步履、无可奈何摇头而来，语重心长道：“你已老大不小，该为家中考虑，惹下那些蜚语，可知给为父弟兄添了多少麻烦。”

万奉贤低眉垂眼听着父亲的训诫，不言不语。老爷子也不知自己的话究竟被听进去没，或者听了，但不认同。万父最不喜的就是他这副模样，若除去万奉贤在乐律上的天分，他的性格是万分不讨喜的。五个子女中他排第三，可家中小弟小妹还要让他，一干人等也都怕他。就算自己看着他长大也猜不透他心思。

如今那些男风的流言让万家日子不太好过，无意有意间招人笑话。万奉贤却好像不知一般，亦或是不在意的默许。

“你以后还回家中居住。乐府也不要呆了！”万父生气到，万奉贤不反对默默点头，算是答应。万父亲对他真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就跟对这一块顽石说话。

“你四弟已成亲半年，今年五妹也要嫁人，你也该……”

其父亲还未说完，万奉贤就匆匆抢在他前，低沉一嗯。万父没说完的话，也只能咽了回去。

看着父亲转身生气离去的背影，万奉贤长吁一口气，又低叹一声。

他早有了婚配人选，便是关内侯府里的公主刘灵，只是他当日求公主将婚期暂缓，公主也应允了。并不是他不想负责，只因关内侯家中与万家上一代结了世仇。他根本不知如何向父母开口。只得一拖再拖。正想着，手臂忽然被人环抱，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想什么什么来，面前忽然就出现了刘灵公主，万奉贤愣了愣神。公主则拉着他嬉笑道：“今日皇上召我进宫玩耍，奉贤陪我到处走走。”

“啊……”万奉贤不知要说些什么，整个人就被女人拉着，在几个女婢的簇拥下，走出了乐府。

“你不高兴吗？”刘灵担心地看着一脸愁容的万奉贤。万奉贤回她一个微笑，摇头道，“我在想在下与公主的婚事。”

“婚事！”刘灵兴奋的说：“你决定去提亲了？”

“恩……啊，不，还没……还没。”

“那你想什么。”刘灵忽然有点不大高兴，愁眉苦脸地靠在万奉贤肩头道：“你快些娶我吧，我都快人老珠黄了。”

“公主说笑。”万奉贤身体僵硬。刘灵忽将身躯贴近，这宫里满是往来的人，万奉贤不适应的向一旁挪挪，可这秋千就这么大点儿，他无处遁逃。

“你要再不娶我，老陛下就要缠的我没完没了了！”

万奉贤听着刘灵的话没接腔。心中只有为难。刘灵如今依旧是陛下疼爱的女人，而他竟要跟陛下抢女人，万奉贤头顶的绿帽子还未婚娶便已戴定。他毕竟是个健全的男人，想到这些也总有不快。可当初有求公主，如今走到这步，任何结果都该心甘情愿的承担，无可厚非。

只是心中越想越觉得伤心，尹一那个小宦官有什么能耐叫他放下尊严做了这些难为的决定诶。

—— —— ——

上林苑太液池一处，万大人即乐府令万奉贤之父正对着瑟瑟不安的尹一。

他开门见山问他：“你就是名叫尹一的宦官？”

“是。”尹一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应答。

“以后不要跟贤儿往来，你们都不是孩童。”万大人走上前，拍拍尹一肩头，语重心长道：“你要明白，你是宦官，纵然贤儿真与你有什么也都会过去，他终要成亲，也不能永居皇宫。”

二人一来一回，你问他答，已在这里站了半晌，聊了许多。

“大……大人……”尹一听了这大半天的话，牙关紧咬，思考后回万大人一句：“我做不到！”

“我不逼你。”万大人声音沙哑、略显苍老继续：“也许男子与男子是间有真情，但尔等现居人世就难逃流言似刀，遍体鳞伤。你若真有一颗爱人之心，就好好想想。想想以后。”

万大人并没有为难尹一，他不过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罢了。

而这一切都被陪伴刘灵公主散步至此的万奉贤收纳在眼底、听在耳中，埋在了心里。

父亲的那些话即使过了很多日也犹如在耳，不论是父亲的愤怒也好，语重心长也罢。

—— —— ——

这头尹一觉得许久没见万奉贤，这日忙中偷闲，他专程到乐府门前等候，见万奉贤正抱着一堆东西从里面艰难走来，他赶忙笑着上去迎接，替他拿过那些竹简，搭话道：“怎么不让那些乐工做。”

万奉贤碰上尹一兴奋灼灼的目光时，脸颊有些微红，赶忙偏过头，一边抢过刚被抢去的东西，说：“我自己来。”

“别嘛！”尹一撅起嘴不肯撒手，凑近万奉贤耳边打趣他：“你这腰杆子压坏了怎么办。”

尹一忽然变得跟从前一般俏皮，万奉贤有些吃不消，他再三争抢竹简。尹一不高兴一个撒手，东西哗啦啦掉在地上。

万奉贤看着地上那堆竹简，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心中暗叹一口气：“你这是干什么。”他语气清冷，并没有特别地责怪。

“你看看你那是什么态度！”尹一蹦到万奉贤面前，低矮的个头撞入万奉贤的眸中，他一个闪躲，蹲下身继续捡竹简。

尹一不爽的踩上一个，道：“多少时日没见，一句好话也没，那你倒是跟我说你何时高兴，不如那时我再来？”

万奉贤伸手去捡尹一脚下的竹简，尹一却不起来，跟着又道：“你说句话啊！我会以为你哑巴了！”

“你一个小小宦官，敢对我堂堂乐府丞大人这般！”

好家伙，不说话便罢，一张口惊愣了尹一。

“你……你说什么……”尹一不敢相信的问。

万奉贤不再说话，抽着尹一脚下的竹简，害得尹一差点轱辘倒地。

看着那人孤傲的背影。尹一傻呆地站在原地。

“我哪里惹了你！”万奉贤也没想到尹一会不厌其烦的跟上来。

一路上的乐工乐官们看着万奉贤和他身后的尹一，窃窃私语。

万奉贤的耳边不得清净。他到练舞坊噗通一声将所有竹简摔在地上，尹一生气的抓住他的手大声质问：“我以为咱们和好了，你这是在摔打我吗？”

万奉贤根本不屑理他，甩开他的手绕过他便换衣裳去了。

“这是什么态度？前不久吻我的是你，如今翻脸的还是你！”

“住口！”万奉贤停下脚步，惊慌地看向四周的人，那些人几乎都听见了尹一的话，正错愕地盯着他俩。

尹一呵呵一声，笑道：“你一个男子汉做过的还不敢承认吗？我不是男人都敢承认自己那夜伺机偷亲了你！我喜欢你！你又没成亲，难不成我犯了王法嘛！”尹一憋闷，十分不爽。他的声音传遍整个大殿，万奉贤哑口无言，羞于无处藏身。

“奉贤！”尹一追随着万奉贤匆忙欲逃的步伐，紧抓他的衣袖：“你别怕，我如今全然不在乎那些人的想法。我喜欢你，不能没有你，你不理我的时候，我度日如年。”

“可我在乎！”万奉贤终不耐烦他，驻足在一处无人的角落，犀利的眼神戳着尹一的心口，冷酷道：“从今往后不要再见面了。”

“不！”尹一不相信，“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跟我说我改，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那样自负了！奉贤。”

“好了。”万奉贤淡然吐出一口气，没有表情，连蹙眉都没有，对尹一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是宦官，我是乐府丞，做不得朋友。”

“我没当你是朋友！”

“那是你的事。”

“……”尹一魂不守舍倒退几步，忖度许久再上前一把握住万奉贤的手腕，牙咬切齿道：“你……当真对我没有真情？”

“若日后你我再有来往，我万奉贤不得好死！”这一句誓言，惊醒梦中人，尹一凄楚的想要哈哈大笑可喉咙卡着东西，怎么也发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