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炽并没有让人旁边他们聊天的习惯。
他略过人群,牵起了夏自野的手,将他拉到了一旁的储备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而夏自野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两人对面而站,沉默许久,习炽一直看着夏自野,夏自野则是一直低着头。
“你怕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习炽站在那,嗓音不高,语调平缓,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的青年,头顶的光打下来将他的眉眼压在阴影里面,看不清具体。
夏自野终于抬头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狼狈,那种不甘、羞耻、愤怒交织成一团,让他快憋炸了。
“那又怎样?”他冷笑一声,冲着习炽,语气罕见的带着点尖刺,“你想说我废了?行,你他妈说,继续说啊。”
“你在怕自己废了,”习炽看着他,声音慢慢拔高,“你在怕别人说你是靠天赋捧起来的花瓶,一摔就碎了。你在怕别人说你是靠家里飞起来的车手,其实毫无实力。”
夏自野握紧了拳头,呼吸变得急促,此刻他好像有点不认识习炽了。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温和,露出了面具下的狰狞面容。
“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样子在我面前藏得住?”习炽往前一步,逼近他,“你怕得连刹车都踩不稳,你手抖成那样,以为谁看不出来?”
“我知道!”夏自野吼了出来,像是忍了太久,“我他妈知道自己怕了!你闭嘴行不行?”
习炽没停,像今天非要把他的自尊压得粉碎不可。
“你现在看看你自己!”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夏自野。”他的声音低下去,却更显得尖锐,“你要赢的,要站上领奖台的,你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
“你以为我想这样?!”夏自野终于破了防,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以为我喜欢喘不上气、喜欢每晚做梦都梦见车翻了人死了、喜欢他妈的被一群人当废物看?!我不想这样!”
他推得很用力,习炽却一动不动,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爆炸。
“你可以讨厌我、恨我、怨我非要当你的领航员,让你不能继续活在‘我自己就这样,没有领航员正常’的日子里!”习炽一字一句,近乎咬着牙,“可你要是今天就这么停下,那你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你闭嘴!”夏自野喊得快破音了,眼睛通红,指着习炽吼:“你懂个屁!你以为你要陪我训练几次、照顾我一段时间就懂我了?你懂我怎么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吗?你懂我每一次睁开眼都得告诉自己‘我还能再试试’是多难的吗?!你他妈——”根本不懂。
他妈根本没有人懂。
从他八岁开始,就喜欢上了赛车,直到今天,整整十五年。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像是被绳子勒住呼吸,他抱着头,背弓着,肩膀颤个不停,呼吸破碎不堪。
他哭了。
像是被囚禁在囚笼里的困兽,挣扎了一夜,最后只能自己咬伤自己。
习炽终于走过去,蹲下来,轻轻碰了一下他蜷起的背。
“你哭吧,”他说,“我在这儿。”
夏自野没说话,只是控制不住地一抽一抽地喘,像被憋了太久,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崩溃了。
习炽安静地陪他待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把整个人又关回那个精致温柔的外壳里,嗓音慢慢平了下来:
“你之前不是答应我了吗?”
他语气很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才可以听见:
“你说过,你要跟我一起赛车的。”
夏自野抬头,眼睛红得吓人。
“我不管你是摔了、怕了、还是快疯了,”习炽低下头,手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痕,“你要是现在放弃,就是在骗我。”
“欺骗可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事情。”
“可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夏自野声音嘶哑,“我连一圈都跑不完,习炽,我真的撑不住了。”
“那你靠我。”
习炽看着他,眼神像是能把人灼穿:“你撑不住就靠我,我撑得住。”
储备屋一片沉默。
只有风吹进窗缝的声音,夏自野的哭腔,和习炽极轻极轻的安慰。
“你别怕,”他说,“我一直都会在你的副座。”
他的语气里还带着循循善诱:“我们还可以练的,对不对?你只是害怕前领航员的背叛,导致的痛苦。但是我,一定会让你永远的相信我。”
“信任我。”
习炽蹲着,手掌平贴在夏自野背上,掌心传来的温度极稳,像是夜里唯一不变的体温。
他低声说:“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夏自野吸着鼻子没出声。
“我当了几年心理咨询师。”习炽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和缓得像是没了刚才那一身的压迫感,“那时候每天面对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天才。”
“他们走得太快,飞得太高,只要有一次失误,就坠得比别人狠。没人敢扶他们,大家都怕他们太沉,砸下来会一起死。”
他语调温柔,句句剖心:“可我不怕。”
“我不怕你砸下来,也不怕你砸到我,我会接着你。”
夏自野抬了抬眼,嗓子干哑得发紧。
习炽站起身来,走到储备屋角落,从置物柜后头,摸出了一把短短的折叠刀。
是他私人物品。
他把刀递过去,握着刀柄,对夏自野说:“来。”
夏自野抬头看着那把刀,懵了。
“你不信我不是吗?你怕我像上一个人一样,骗你、背叛你、在你快死的时候离开。那你就捅我一刀。”
习炽缓缓把自己的衬衫扣子解开,露出锁骨下平坦的皮肤,然后拿起夏自野的手,把刀贴在自己心口——
“往这儿捅。”
“捅下去,只要你捅得狠,我绝对不会躲,也不会怪你。”
他眼神平静,唇角还挂着轻松点笑,“你要是不信我,捅了我,我也认了。反正你现在也不信任何人,对吧?”
夏自野的手在抖,他好像真的不认识面前这个人,看不透他隐藏在平静下面的波涛汹涌。
他握着那把刀,一寸一寸地贴着习炽的皮肤,仿佛可以感受到那人心脏下剧烈跳动的热度。
很近,再往前面一点点,世界上就不会有习炽这个人了。
“我不需要你现在信我一辈子,”习炽低声说,“我只要你今天开始,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一边说,一边松开手,刀完全交到了夏自野掌心。
“我不是来拉你出去的,我是来和你一起掉进去的。”
“我可以陪你疯,陪你躲,陪你复出,陪你死。”习炽眼睛沉下来,“但你要让我在。”
你再把我推开一次,我会疯的,夏自野。
夏自野僵着,手慢慢松开了,刀掉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轻响。
他腿一软,喉咙动了动,半天才沙哑地说:“你疯了。”
习炽勾起笑,像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对啊。”
夏自野眼圈又红了。
他靠过去,一下抱住了习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是信任,也不是爱,只是不愿意放弃赛车、身体与心灵都累到极致了的求生本能。
“你不许骗我。”他声音很小很小,“你要是有一天也跳车,我真能杀了你。”
习炽闭上眼,把他抱得更紧,嗓音发着热:“我不会。”
等这个拥抱等了多少年呢?习炽也记不清了。
“我会一直坐在你副座——哪怕你冲出赛道,我也陪你飞出去。”
储备屋外的世界还在继续,门却像是将他们隔成了另外一个时空。夏自野整个人埋在习炽怀里,呼吸带着哭后的破碎感,睫毛还湿着,一动不动。
习炽抱着他,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背,像哄一只刚刚被吓狠了的幼兽。
沉默里,夏自野动了动,声音带着点嘶哑:“你,累不累?”
习炽低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轻翘起来:“你能哭出来,我就比之前轻松多了。”
“我还怕你根本不会哭呢,那我麻烦可就大着了。”
夏自野没说话,眼神别开,整个人有点没地方放自己。现在情绪已经彻底落下,他反而觉得有些许尴尬萦绕在周边。
“我明天练,”他声音低低的,不敢抬头看着习炽,“最多两圈,跑完我就走。”
“行啊。”习炽点头,“你可以想走,跑完你自己的两圈,还有我的两圈呢。”
夏自野强撑着想从这个尴尬的局面里出来,动了动却没有挣开习炽的怀抱,“你到底想干嘛啊,习炽。”
习炽“嗯”了一声,沉默许久,仿佛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他低头,贴近夏自野的耳边:
“我只是想把你拉回来而已,想看见你重新在赛场上,骄傲、恣意、无忧无虑。”
想重新看见曾照耀我的太阳。以前总是认为,太阳独自高高在上就好了,可是现在,他竟然起了私心不仅想让别人看见太阳的高高在上,也想让太阳独属于自己。
夏自野身子僵了一下,没出声。
习炽垂眼,看着他微颤的睫毛,嘴角勾出点轻微的弧度。
你再也跑不了了,夏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