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格买,两倍甚至三倍都行。”
玛蒂娜低着头喝茶,不搭话。
这妇人于是去看旁边银发女仆的神色。她努力想了想那天丈夫得到的交代,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大小姐面前:“求求您了,大小姐。我们得靠土地才能活下去,否则我这么多女儿可怎么办?”她咬咬牙,“有人叫我把几个已经有十几岁的女儿送去做ji/女,我不愿意。可就算不愿意又能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我和我的女儿们都要饿死了。”
“哒。”
玛蒂娜将手中的茶杯放进女仆手中捧着的杯碟里。她以手帕轻轻擦拭嘴角,浓墨般的睫毛下,一双冷色的眼睛让人看不清神色。
“是零。”她说,“我拿到这块土地没花钱,零的两倍三倍也都是零。”
妇人一怔。她讷讷不言,小心翼翼地看向大小姐,攥着小女儿的手紧了紧。
“那你就用零英镑把土地买回去。”
玛蒂娜转过身去,站起身,离开这里。她蹙起眉头,揉揉作痛的太阳穴。
玛丽安放下大小姐递给她的茶杯与杯碟,将茶几另一端的保险箱捧起,打开箱子,从里面挑出一张地契,将那一包沉甸甸的硬币放在地契上,一起拿给那个妇人。
“您可以走了,夫人。”
妇人揽着自己女儿的手松了。她半张着嘴,瞠目结舌,诧异地盯着女仆手上那份地契与钱币,手伸到半空,顿住了。在确认这一切切切实实地发生后,她飞快收回那包硬币,裹回围裙里,将地契平平整整地叠起来塞进衣襟里,拍了拍。她向玛蒂娜离开的那扇门鞠躬,又握住女仆的手表示感谢。懂事的女孩不需要自己母亲推上前,就已经学会表示感谢了。
“太好了,我的孩子。”母女两人紧紧地拥抱,手牵手离开这里。
有人开头示范,接下来其他人也知道怎么办了。接下来的几天,所有土地被强买走的家庭都派出了女性成员,前往请求卡文迪许小姐。不过几天时间,所有人都得到了让她们惊讶且满意的解决方案。
于是“坏脾气的有钱小姐”瞬间变成了“脾气怪但好心肠的有钱小姐”。
“玛蒂娜大小姐,镇上的人可都说你是个天大的好人,要是达布林的地盘一开始就归你管该多好。”
苏珊娜婆婆坐在自己的水果摊后和玛蒂娜聊天,玛蒂娜对此不置一词。
她坐在苏珊娜提供的小板凳上,手从身边的野餐篮里拿出一整套茶具,从自备的保温壶里倒出热水来泡茶。泡完茶,她拿出包裹好的三明治、马卡龙等点心,将茶和点心都递给苏珊娜一份。
幸亏大小姐没带女仆来。苏珊娜如是想到。否则她的水果摊就变成大小姐的郊游地点了。
她笑着推拒大小姐递来的东西:“我可不敢平白用您的东西。”
大小姐已经自顾自地喝了口茶:“那些人连我的土地都敢平白拿,一些点心而已,有什么不敢用的?吃您的吧,我有问题问您。”
相处的这些天,苏珊娜已经了解了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大小姐是个讲究人,吃东西要吃最好的,衣服要穿最精致的,马车要坐最豪华的。但她也不讲究,雪白的裙摆随意从乡下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曳过,曲着腿坐在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和来来往往的妇人、年轻姑娘、小女孩聊天。但有一点,大小姐脾气爆是真的,眼里见不得男人也是真的。一些嘴巴不干净的男人调笑大小姐,不怀好意地问她“像您年轻漂亮的姑娘是靠什么工作赚到这么多钱的”,大小姐冷冷道了一声女仆的名字,银发女仆就从天而降给他们一人一耳光,扇得这些弱不禁风的男人各个都飞出两英里。
苏珊娜喝口已经温了的茶,咬一口三明治。第一口刚咽下去,就听见大小姐平直冷淡的声音轻飘飘地问她:
“达布林那家伙怎么死的?”
比问一棵草是怎么死的还要轻飘飘的语气。
苏珊娜庆幸自己已经咽下去了。
她向前靠在水果摊堆起的苹果上,侧着脑袋,笑得痛快:“据说是误服了西柚,但他同时又在吃心脏病药,所以死了。”
“是吗?”玛蒂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珠在眼眶里倏忽转了一圈,“什么时候死的?”
苏珊娜来了八卦的兴致,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当时莫里亚蒂伯爵正大幅度给自己的佃农减租呢,达布林那家伙都气疯了。他们那天晚上聚在达布林家里——也就是你现在住的那栋大宅子——一起商量减租的事情,巴顿作为佃农代表也去了。那家伙本来就在吃心脏病药,又贪吃,估计根本没看餐桌上的甜品到底是什么做的,立刻就没命了,连桌上的菜都还没撤呢。”
“巴顿是谁?”
“他先前在达布林的果树林工作,达布林的温室花园也是他操持的。”
“是吗?我看见了,温室里的植物很漂亮,尤其是西柚,有股特别的清香,我很喜欢。这真是多亏了巴顿先生了。”玛蒂娜将手伸到苏珊娜的水果摊上,捡起一个圆滚滚的西柚,放在鼻尖下轻轻嗅闻,“您这儿的西柚更香,有股香甜味。”
苏珊娜立刻推销起来:“来一些吗?大小姐。这是巴顿培育的新品种,酸甜浓郁,很好吃哦。做成果酱也很不错,可以用来做成派,或者涂抹在饼干、面包上。”
玛蒂娜轻轻颔首:“玛丽安。”
银发的女仆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挑了一袋西柚,称重付钱,又拎着这袋西柚迅速消失。
苏珊娜不禁咋舌:“大小姐真够讲究。”
玛蒂娜轻飘飘地回她:“应该的。——再和我说说达布林男爵吧。”
为自己获得一个大主顾而不免兴奋,苏珊娜对待玛蒂娜更加亲切了,滔滔不绝地抱怨起达布林男爵来:
“那家伙,把我们都视作他的奴隶,但凡从他手上租地的人就没有过得好的,勉强糊口罢了。他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简直连奴隶都不如,只是把我们当成牲口。我们起早贪黑地干活,所有收入九成交给他,他却吝啬得连被水也不肯给米歇尔。您问米歇尔?她是巴顿的妻子。三年前她的孩子突发肺炎,可镇上的医生不在。他们只能去找达布林求助。巴顿为达布林带来了那么多收入,可您猜达布林那个畜生说什么?他从牌桌上下来,抱怨说这个孩子不过是感冒而已,怎么配用他的医生。米歇尔想求杯水,他却问她愿意为这杯水付多少钱!”
“那孩子呢?”
苏珊娜重重叹了口气:“去世了。”她弓着腰背起手,摇摇脑袋,“米歇尔恨透了巴顿,也恨透了贵族,尤其是达布林。幸好达布林死了,米歇尔夫妻两个终于和解,她也总算放过了自己。”
玛蒂娜低头注视杯中已经凉透的红茶,和倒影中的自己对视。
又是这样,环环相扣的巧合,毫无疑点的意外死亡。种西柚的巴顿,与达布林有仇的巴顿夫人,不能吃西柚的达布林男爵,操控一切的莫里亚蒂。
心脏病药不能与西柚混服,因为西柚的成分会放大心脏病药效导致血压急剧下降,从而致死。
但是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是他们故意而为之的。西柚做甜点很好吃,而且又是应季的水果,掌握这片土地一切资源的达布林男爵吃一些西柚以及西柚点心再正常不过。他不知道心脏病药不能与西柚混服也很正常,因为他一向不学无术只知享乐。因为佃租问题而情绪不稳的心脏病人在商谈地租时吃药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误服了西柚的他血压急剧下降,死了。
可是如果是莫里亚蒂干的呢?
他们故意邀请与达布林有深仇大恨的巴顿夫妇一同前来,没脑子的达布林也一定会激怒他们,他们会想要立刻复仇吗?必然是会被当场制止的。可这几天本就情绪不稳定的达布林被吓坏了,哆哆嗦嗦地吃下心脏病药。心脏病药与早就下肚的西柚快速反应,要了他的命。
至于西柚?西柚可是应季水果,作为前来的客人,尤其是培养出西柚新品种的巴顿,带西柚作为礼物以示客人的礼仪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这样,也让他们亲手复仇了。
——复仇。
巴顿夫妇必然不可能策划这一切,而唯一能帮助他们复仇的,只能是为全体佃农大幅度减租、对平民充满同情的莫里亚蒂了。
阿尔伯特那个家伙。她早就知道这家伙是个厌烦于让自己成为既得利益者的阶级的疯子。当初他会为她的几句谎言而努力奔走,之后自然也会为那个号召同伴“杀死坏贵族”的红眼睛小咨询师而受到感召。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帮被贵族欺压的穷人申冤?收买人心?还是想成为法律之外主持正义的人物以恶制恶?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要暗中操纵她的行踪?她和他们的冲突到底体现在哪里?总不可能是当年那个被她用连开六枪暴力打断的婚约吧?
都不要紧。
毕竟她的优势从来不在于与人博弈。在杀了父亲之后的十几年里,她早已发现自己的特长是什么了。
那就是使用自己的特权暴力瓦解另一种特权,掀翻他们的棋盘。
*
达勒姆大学的校董会同意了玛蒂娜关于纳女子师范学院为大学的一部分、在大学内建立为女性提供高等教育的学院的提案,经过校领导层的考核后,决定于来年新学期实施。
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校董会的成员都来自大英帝国的上流社会,他们没必要和卡文迪许小姐闹不愉快。一来,卡文迪许小姐实在地位卓越、财产雄厚,他们难免会有与她合作、有求于她的时候;二来,卡文迪许小姐可是个疯子,上一个和她起冲突的格雷勋爵已经不敢再出现在社交场合了。
何况即使是为女性提供高等教育又如何呢?女性天生缺乏理性思维与逻辑思考的能力。她们那么柔弱,每个月都要与难以启齿的病魔抗争,根本无力学习。大学既然是大学,就有准入门槛。如此衰弱、笨拙的女性群体中又能出现多少个偶尔具备天赋的成员迈入这门槛呢?最多的还是一些有闲情雅致、受家族宠爱的有钱贵族小姐来镀镀金、增加自己在婚姻市场的筹码罢了。
可是心高气傲、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又怎么会有这群权贵们的“远见”呢?他们还没正式进入名利场,自然也没那么“趋炎附势”,甚至会有一些对“气节”与“真理”的追求。
教学楼下正门前的广场上,一群学生聚集起来,反对学校这一决议。他们群情激奋、慷慨激昂,灵活地运用哲学、医学等知识,反对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合理性。为首的学生正是那天在“月经”研讨会上大肆宣扬“女性病人论”的人。
“诸位,请安静。”
站上教学楼门前的台阶,他得以俯视周围的同学。发现众人竟然真如他所言安静下来,他内心不禁充满了畅快的得意。他清清嗓子,将已经在脑内演练了数遍的台词演绎出来:
“请大家冷静。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身为每月都要经历难以启齿之病痛折磨的女性,岂能接受高等教育?若是她们进入大学,岂不是既难以完成学业,又耽误她们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本职工作?一旦女性的心思不再在她们的天职上,那我大英帝国未来的国民又该如何是好?这终究是有害于我国的决定。我相信,校长与学校的诸校董都是有知识的文明人,只是一时受同情心所蒙蔽,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只要我们能够与他们讲清是非,他们必然也会做出更为慎重的考虑。在此,我已拟下倡议书,陈述女性接受高等教育之利害,倡议取消建立女子学院、纳女子师范学院入我校的决定。请赞成我的同学们在倡议书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
原先还群情激奋的学生们在此时齐齐抬头望向他,将他簇拥于视觉的中心点。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只本能地为有一小批女性能够获得他们才有的待遇而不平,于是为这种不平的愤恨找来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事实上,他们在大学读了这许多年也未必见得就能明理、学会思考,他们依然凭借着情绪行事并寻欢作乐,自然也以己度人不认为女性会真的因此获得什么头脑上的进步。但只有自己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意味着特权。当这种权力不再只属于自己,那就不再是特权,甚至是人人都可拥有的权利。他们简单的头脑想不通这点,但他们掠夺异性几千年的本能让他们决定反对这种改变的发生。
于是他们以嫉妒为燃料燃烧起来的愤怒使得他们的眼神丑陋得发亮,如同鬣狗窥窃雌狮享用美食、计算自己能偷到多少剩余尸骸那般,齐齐将目光汇聚到被高高举在手中的倡议书,争先恐后地签下自己大名。他们那么的热烈,生怕自己落后一步,如同群蛆向腐肉涌动。
被签下一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