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空是紫灰色的,可能要下雨了,急急飞过几只大山雀。
秦朵哈欠连天,像一辆快要报废的大卡车,司机是疲劳驾驶的,脑子里的知识是严重超载的,她轰隆隆地拐过弯,噗通一声跌进椅子。
心好累,真不想面对今天的考试……她蹭着手工缝制的坐垫,蜷了又蜷,觉得现在自己摇身一变,从变形卡车变成一只老鸵鸟,不仅头伸进沙窝,连全身的毛都垮了下来。
餐桌是老榆木做的,岁数已经够做曾曾祖母了,上面坑坑洼洼,连伤疤都包了浆,不知道跟着奶奶做过多少针线活,又无言地看顾多少小孩长大。
而秦朵就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是什么东西,好香。
扮鸵鸟不到五分钟,小姑娘半睁开眼睛,抽动着鼻子,她循着味瞄准桌上的锅,饥肠辘辘地伸出爪子,锅盖一揭开,水汽一团团跑出来,露出整盘热玉米。
早玉米正是收获的季节,昨天沈明绚用编好的竹篓换了一些。玉米太嫩了,一口咬下去都没有脱粒,而是瞬间爆出汁水,牙齿撕走胚乳胚芽,只留下瘪瘪的皮。
青峨的玉米是当地品种,既不是糯玉米,也没水果玉米这么假甜,似乎就是太鲜嫩所带来的顶级口感,半大的孩子狼吞虎咽,一连吃掉两根大玉米和一个煮鸡蛋。
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这时,一角光亮跳进屋里。
秦朵正吃着,被晃了一下,她边吃边咽,眯眼望向门外。
朝阳初升,轻烟薄雾。
沈明绚正好走到正门口,康复操融合了一套梅花步,弯腰下探,起身,再屈膝弓步,从这个角度看,她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雾水如流,转瞬即逝。
山林亮起千万种绿。
收势,她舒展身体,立在光里似乎叹了一口气。
接着向前一踏,转身,急出一拳。
秦朵仿佛听见“飒”的一声,露水鼓震,溅出几粒。
少女睁大眼睛,甚至忘记了咀嚼。
被她注视的人却皱皱眉,扬起的发丝落回腮旁,哨兵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样子并不满意。
两个星期,身体从僵硬中逐渐复苏,和精神屏障协同后,康复进入了快车道,现在的她已经能短暂地丢掉拐杖,完成一些大动作,只是力度、速度再不如以前。
沈明绚有些低落,不过这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在默念几遍人不能贪得无厌后,她甩甩手,不再过度纠结。
太阳越升越高,秦朵抹抹嘴连忙拽起书包,嘴里念念有词,显然还在考前抱佛脚,乱着头发拔腿就向外跑。
“哎!”沈明绚半路揽住她,“刚吃饱,跑了会肚子疼的。”
说着往石凳子上一坐,把小孩捞腿上,帮她梳起小辫子。
村里的剃头匠只会剪锅盖头,十几岁的孩子只留个发顶,后面全推平,丑的简直无法直视。沈明绚围观完抱着朵朵就跑了,回家做了一夜的怪梦,失眠几天后决定亲自下场帮她剪头发。
不得不说宣野特种部队盛产生活家,在沈队手中,很快乱草一样的自来卷剪出层次,乖顺一些,也总算有了些小少年的影子。
这双被竹篾划伤,已经结痂的手指分出几股发丝,灵活地扎好鱼骨辫,秦朵整个人焕然一新,看上去结实又精神,十分适合去迎接小学生的期末考试。
沈明绚很满意,她把秦朵正过来,左右端详,深吸一口气,把人抱进怀里。
小孩又沉了,甚至抱着都摸到了肌肉。
沈明绚笑出声,她顺着短袖捏捏秦朵的臂膀,“太强了,朵朵你这是什么健身圣体。”
“我觉得……是胖了。”
“都快有腹肌了这哪是胖啊,看看这肱二头,是壮好吗,朵朵长大了,而且很健康,营养好就等着一下子长高了。”
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沐浴在晨光里,身上满是青草和玉米的香味,这不同于阿姐,好像更软,更像洒落一地的金色,来不及细想,这个坏人又来挠她咯吱窝,秦朵哈哈大笑,像条大鱼一样打个挺挣脱,一边跑一边挥手。
“都说别跑啦——”沈明绚喊,“中午回来吃什么啊?”
臭小鬼做了个鬼脸,大声喊了声随便,接着一阵风似的嘻嘻哈哈冲下坡,眨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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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进入盛夏。
席月从石垲接到通知,一路奔波,终于抵达了广雍。
炮火让这座小城满是黑烟,一场暴雨,车轮碾过湿泥,装甲车闯出山道,速度不减地一路疾驰。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样一辆运输单位的后座,有人刚刚扫开各种设备和物资,硬是清出一个担架位,放下一个半路抢救来的伤员。
他在流血,不,更确切的是正从口鼻向外喷血,鲜血自耳廓蜿蜒而下,濡湿了车座。
颠簸中,急救员快速给他缠绷带,吸氧,氧气囊通到嘴里,罩子又溅了一蓬血沫,撕开军装,胸口血肉模糊,刀刃已经深入心肺,根本是回天乏术。
席月的精神触角探进去,捞取碎片,碎片又像肥皂泡般接连破灭,几个呼吸就空空如也,可见意识正在飞速离开这具躯壳。
“对讲机问问,附近的医疗单位能不能提供支持。”
“少校,没有了,”急救员脸上满是灰痕,她声音发颤,“最近的小队也只有止血包。”
席月沉默。
前座一直关注着后面的情况,话音刚落,驾驶员忍不住骂道:“哎我真服了,广雍这是完全摆烂,全靠人给它灾后重建吗!”
急救员强忍眼泪。
席月看了一眼,“好好开车,离医院还多远。”
“好姐们,我开的也不是救护车啊,医院是指望不上了,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
根本没什么办法,紧急开刀或许还能救一命,席月按着纱布,她麻木地看着更多濡湿的鲜血,人的血很快会流尽,不消几分钟……
心跳骤停。
按压。
瞳孔散大,某种光亮消失了。
“不必,没救了。”席月叹了口气,她敲敲隔离板,“管墨,停车。”
她敏捷地跳下一米高的车,和冲锋巨兽相比女人的身形过于渺小,军靴踩碎湿泥凝固的土块,这是条破旧不堪的县城小道,两侧是玉米地的残骸,清晨时分弥漫着淡淡的烟霭,她挥挥手,“小蒙。”
后面的小车停下。
“怎么了长官。”
“不用送医院了,去战壕找找哪个队的,把人送回去,”昼夜奔驰,她的嘴唇有些裂纹,眼眸深处隐隐堆着燥火,“找不到就辛苦你跑趟大本营。”
“明白,”女孩应道,两腿一迈,利落下车帮急救员搬尸体。
急救员是强撑下来的幸存者,这会头重脚轻,跳下车差点晕倒,女孩连忙上前把人扶住,打横抱进车里。
她紧跟着钻进车子,望着长官伫立的身影,“少校,我去哪归队?”
“去永泰汇合。”
“好嘞。”她再不多问,接着一脚油门,小车出列,绕过她们先行拐进岔道,消失在玉米地的尽头。
席月摇摇头,拉开车门,坐回了前排。
“可惜了。”
管墨知道她话少,就替人感慨。
席月静静看了她一眼。
装甲车前排有三个座位,席月上车坐最右,中间位是个年长的女人,刚才一直沉默,现在开口定下结论。
“广雍巷战,医疗几乎全军覆没,一旦失去机动的医疗单位,这种伤员根本撑不到去野战医院,小管话糙理不糙,这里的前线后勤都太烂。”
管墨打着方向盘,点头认可,“怪不得上面都气疯了,我做梦也想不到派我去石垲和橦里接的人是你们俩,这下可好,咱仨坐一车,我还是那个司机。”
席月代表青峨的支援,这算是给个态度,毕竟广雍倒了,今后还要靠从石垲向北的后勤来填补这个重创的要塞,可情报局出现在这里就有意思了,重建联络网?还是……抓内鬼?
管墨手指摩挲着方向盘,一边欣喜和席月老战友重逢,一边又按捺不住好戏上演的兴奋,总之她乐颠颠的,丝毫不管后座刚血糊糊地死了个人。
毕竟悲伤没有用,血债就要血偿,这样想着,她神色坚定,迎着晨光朝着更深的血城驶去。
路程还长,中间那位没有接话,只默默拿出毛巾递过去。席月迟疑了下,接过来擦掉手上的干血。
“小月,这趟出来感觉怎样,”女人像个亲切的长辈,语气颇是欣慰,“每次见面,你都让我很惊讶。”
无论是阴鸷的少年,铁血的战士,恨不得杀死所有人的永泰向导,还是此刻云淡风轻的后勤员。
她在每个成长阶段都能找到不错的位置……就越发觉得,文冈之后,这颗北极星不该就此蒙尘。
“春霖任性,这些年你跟着受苦了。”
听到这话,席月终于抬眼,她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锐利又略带讽意,而后琥珀色的眼睛归于静谧,仿佛凝滞了主人所有情绪,一瞬间浮起的嬉笑愠怒,也仅仅是个虚影。
“罗局,您太抬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