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洼的小洞层次不齐地铺在上面,仿佛一个古老的遗迹,踏上就觉得心也变得莫名虔诚了起来。当然,这路很不好走,三人起初都不熟练,多次差点被绊倒。
岩泉也是经先人之手改造过的,泉水被一圈石头围着,是一个天然的屏障,范围也大,泉水久无人用,更是清澈无比。唯一可惜的是,周边好似就这一个温泉。
男女授受不亲,在场三人望着泉汤,面色僵硬,尤其是陶明案的反应格外剧烈,他一向不喜与人亲近,跟女子更是如此,虽寻日还可与女子勉强说说话,但这种搁浴汤面前、下一刻就要一起入汤的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恶闻。
他虽对魏郁春动过心,但也不能无趣到做这种趁人之危的下作事。
他知自己早没有机会,便收心许久,如今也只是视魏郁春为挚友,而挚友无分男女。
可如今,关阇彦也在场,他像个无辜入场的第三者,如何不在乎男女之别?
他越发觉得尴尬,不等其他俩人发落,就自告奋勇:“泉汤不如让给冯姑娘泡吧,在下身子硬朗,捞些水出来擦拭擦拭就好。”
话一落地,他就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扭头跑了。
魏郁春听他要把这偌大一片浴汤全部让给自己,惶然不已,她慌张地看了一眼陶明案转眼逃窜的方向,又骇然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若有所思的关阇彦。
这家伙怎么这么平静?!又想着耍花招吃她的豆腐吗?!
她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
说起来,她也是昨夜才知道自己吃了亏的!
要不然,她也不会突然变脸,一大早起来就视关阇彦为空气,对他爱答不理。
她不算完全讨厌他,而是只要一看到这厮,羞赧和气愤之意就刷一下冲上脑门,折磨得她无数次回忆起群山谷夜里的羞事!
昨夜。
魏郁春出门去到院子里帮母亲收衣服,谁知甫一出门,母亲也刚好提溜着一件物事朝她抛来,她腿脚也不好,走动时跌跌撞撞,让人担心。
魏郁春急忙去扶,也看清了母亲手里抓着的东西,那不是关阇彦挂在腰间的药包吗?!群山谷,他受伤,魏郁春就是含了里面的解药帮他解毒的。
她一时愣住,谷里二人相拥亲吻的画面让她脸红了起来。
说起来,她后来也忘记了把这药包还给关阇彦,竟是塞在衣服里忘记拿出来,洗衣服丢进筐子里,一并被搓了。
冯母应是方才弄衣服,摸到了这玩意儿了。
她讷讷问母亲:“娘,你怎么了?”
“哎呦,春儿啊!你被毒虫咬了也不跟娘说!!!”母亲急得活似要蹦起来,可余光瞥到家里几乎都灭了个干净的灯光,她不想惊扰全家,只好憋着口气,哑声着急,“我收衣服呢,在你衣服兜儿里面找到了这个,你这药包里面放的是竹母粉,泡水结块儿了都!这药粉专克山里的一种毒虫,那虫子虽然不至于毒命,但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咋办!!!哎呀,你你你,哪里被咬了,给我瞧瞧啊!!!”
魏郁春从没见过冯母有这么大的手劲儿,她直接被母亲拖进了灶屋,母亲就着灯光着急地在她身上找伤口,压根不管魏郁春如何抵触,又说了什么话。
魏郁春拗不过母亲,便只好放弃抵抗,可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油然而生。
她平视焦躁不安的冯母,问起来:“娘,那毒虫咬了人,药粉不是得就着水喝下去么?您扒我衣服看,也不顶事的。”
冯母一脸莫名其妙,她哀叹一息,道:“你从前不出门也不懂这些……罢了,谁跟你说这药粉是用来喝的呀!那虫子咬了人主要是疼,不要人命,药粉当然得涂在伤口上才能好啊!”
魏郁春膛目结舌:“涂的?!”
可之前群山谷……她就这样傻乎乎地,拿嘴巴去吻了关阇彦?!就算怪她无知,不懂此虫性质,关阇彦也的确因为服了药粉好转了些,可他后来不是还装晕了吗?!
这药粉也是他买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它的用法!他这是故意让她再……他!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既不告诉她毒虫之事便罢了,也故意隐瞒了药粉的用处?!如此卑鄙,他就这么想吃她豆腐?!
那为何不光明磊落些,弄这些小动作,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瞒着她吗?!
冯母愣了愣,听出女儿话语中的惊疑不定,有些疑神疑鬼道:“丫头,难道……药粉吃了,也能见好?”
此时,魏郁春已经攥紧了拳头,满脸通红,活似吃了辣椒一样,红得要七窍生烟。
她皱眉苦恼,将脸埋进了手掌,甩手推脱道:“娘,我真的没事……”
冯母讷讷让路,心中却还是惴惴不安,觉得这哪里是没事的模样?!
魏郁春已经绕出去,她的拳头越攥越紧,恨不得现在就轰了关阇彦的屋子,跟他理论。但出了灶屋,见那屋里已经熄灯了,而关阇彦刚好和陶明案挤在一个屋子里,俩人都睡了,她便没办法去叨扰了。
若是闹起来,偏偏俩人的丑事,还叫陶明案看个笑话,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
冯母逮住机会,便又拉回魏郁春,苦口婆心交代起其他的事来,无非是保重身体,还有在外莫要相信男人什么的,就算这男人是关阇彦和陶明案,也得当心——冯母心疼姑娘,姑娘还傻乎乎前,她最忌惮的就是村子那些混蛋流氓对姑娘生坏念头,现在也依旧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明日,姑娘又要走,还是和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起外出,她可不担心吗?!
冯母忸忸怩怩,担心来担心去,虽然唠叨,可说着说着,魏郁春的心却越来越柔软。她搂了搂冯母,好似将一切对“母亲”这个称呼投射的情愫,全部灌输在了这个同样柔软的拥抱里。
她闭眼笑道:“谢谢娘。”
总归是心情稍稍好了些,她灭了气焰,心中愤愤想着,若是明日她再搭理关阇彦一下,她……她就……她就怎么样呢?
一时间,她竟想不出最好的惩戒誓词,她是在不舍什么?
不舍在关阇彦身上发毒誓?还是不舍得自己真的以后要和这个人一刀两断?!
她被自己气得恼羞成怒,关门睡觉,睡梦里甚至都是那张披着正经皮,实则暗中欠兮兮凑过来要亲她的脸!
到了深更半夜,她终于想出了绝妙的誓词——她若是再搭理关阇彦一下,她就再高高兴兴拒绝他一次,或者踩在他头上再欺负他一次。这分明是个没啥杀伤力且很好破戒的誓词,她居然还为此得意地蹬了蹬被子。
得意之下,是一股强烈的期待之意。
夜里她不清醒,白日里也无空纠结心思,只管一味记仇板着脸,有些忘记了用羞怒遮掩的期待情绪。
温泉咕嘟嘟冒着泡,此处,只有他们二人。
魏郁春望着关阇彦那张泰然自若的脸,他一点不慌张,莫非是已经准备好要耍流氓了,就像群山谷里的那样?
倒是她慢慢蒸红了脸,她在生气,然后羞怒之下,她倒是诡异地希望,对方最好真如她想象中的那么不要脸。
她甚至还在给自己找理由,只要对方踏错,她才好赶快抓紧机会,奋力反击他一回,就像她昨晚那充满私心的窝囊誓词一样——再高高兴兴拒绝他一次,或者踩在他头上再欺负他一次。
对面,关阇彦思忖片刻,陶明案乃礼仪表率,他的主动离去是给他提供了机会,但是,他堂堂安南都督岂是要盼着别人让位子的人?
他虽的确很想和意中人来一场天时地利人和所撮合的“鸳鸯浴”,可对方到底还不是他名正言顺的伴侣。
他如此怠慢,碍于礼节,也碍于面子,不仅叫魏郁春难堪,还叫他在陶明案行为的衬托下,显得像个登徒浪子。
虽然在魏郁春心目中,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她怎么想他不重要,他反正不是那种人就是了,何不以此为机会证明一下自己?
他旋即妥协,然后肃然板脸,道貌岸然,有礼道:“我与陶明案一样,身子骨不错,男女授受不亲,共浴有失体统,我也去打水随意冲一下便可。魏小姐,请吧。”
他不毒嘴了?!
他知书达理起来了?!
魏郁春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始料未及的失落感。
等等!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好诡异!!!
难不成,她是真的期待跟他做那种事吗?!
这种事,分明只有关阇彦这厮才能做得出来,而她魏郁春,冰清玉洁,高风亮节,光是想一想都是对自己的不敬啊!她定是疯了!不!定是被关阇彦污染了!!!
关阇彦语罢,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但目光却格外谨慎地扫着魏郁春的变化,他面无表情,但内心却已经乐得开花:“让这魏郁春瞧瞧,我多厉害,是半点不比陶明案差的吧?想必她必是对我有所改观了吧?!哈哈!”
但他不曾在魏郁春的脸上看到半点欣慰之意,反之,她在瞳孔地震,难以自抑。
魏郁春更生气了:“你们一个俩个这般,反倒是叫我觉得自己私吞了这温泉一般,谁要用便用,反正我是不会用了!”
关阇彦:“???”
四个字——捉摸不透。
于是,三人就这样,排着队,只站在岸边,舀水擦拭身子,谁也不想多往里面踏一步,好像谁用了就真是魏郁春话里那个“私吞”者了。
于是,整体画面之离奇,气氛之凝滞,三人动作都变得自觉谨慎起来。其中,最不高兴的便是魏郁春,连带着关阇彦也苦哈哈着一张脸,而陶明案则看到他们俩个闹掰的情形扶额叹气。
本着礼貌,俩个男人远远杵着,让魏郁春先去冲洗身子。
难得俩人凑个二人世界,空气中弥漫着单方面的火药味,关阇彦瞪着眼睛看陶明案,他心中不快意,也觉得莫名其妙,撒气自是全部撒到了陶明案身上。
陶明案一开始不以为然,但属实是看不下去了,最后真的是无语地笑了起来,奇迹般主动问道:“关兄何故生我的气?”
关阇彦闷哼冷冷一笑,嘟囔一句:“明知故问。”
陶明案扶着岩壁,稳稳坐下去,体貌端正,毫无能叫人指摘的地方,他笑笑叹息,那笑容比白水还要白水:“关兄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呢?”
关阇彦难觉其意,平复了笑意,体面问道:“陶司直这是何意?”
陶明案也不是性子迂回的人,他直接开门见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冯姑娘的心意,关兄莫非还是瞧不明白吗?”
关阇彦登时冷静了起来,他迅速坐下,对陶明案没了敌意,倒是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一改常态。
陶明案也差点忍不住乍舌,他咳嗽两声提醒过去,关阇彦这才知道,自己坐下后越挪越近,现在实在是有点太近了,让这个不爱与人勾搭触碰的陶明案略感不自在。
关阇彦口嫌体正直,分明就是想让陶明案继续说下去,他却非要摆出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拽样,耳朵却背着他差点要长出去,心底更是期待得不能自己。
陶明案微微咳嗽两声,整肃仪态,道:“关兄自己去试试便好,我说多了,倒会误了章程,有些时候,缘分的促成,得靠你自己。只是,关兄偏偏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并不合适。”
关阇彦皮笑肉不笑:“哼,难不成陶兄以为我喜欢的是你不成?”
陶司直静止片刻,眉梢好似微微抽搐了一下,他闭眸,又是之前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放弃挣扎:“罢了,关兄若是真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在下的确对冯姑娘无意,关兄以后不妨多在意在意冯姑娘。”
关阇彦下意识开口,又险些口误,道:“魏……咳咳,冯姑娘难道不是讨厌我吗?”
说及此处,他头疼不已,他已经处处小心翼翼,可好似不管怎么做,都会招烦,他困厄托腮,犯愁道:“这冯姑娘啊,哈哈,与我也是一段奇缘,她喜欢我时,我就偏偏不喜欢她,我喜欢她了,她又偏偏不喜欢我了,好一个完美错过啊。”
“喂,你说冯姑娘是对我有意思的,你哪里看出来的,不妨教教我好了,嗯?”他凝神,“喂,你确定她不是讨厌我吗?!我若是再做些什么,岂不是更招人烦?!你是不是故意坑骗我,好叫我再被嫌恶?哎,你怎么睡了???”
陶明案还是闭着眸,好似决心不再理会他了。
他心中暗暗想到,他就不该多管闲事……比起关阇彦如今缠着他不放的样子,他还是更乐意接纳他一开始待自己颇有敌意的模样。
魏郁春冲澡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