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朱十七年,夏。雪郡城破,天降大雪,三日不断。
曾经外城万马齐喑,血流成河,大雪过后,只剩满地清白。雪郡城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银装素裹,如无瑕美玉般纯净碧洁。
皇城很快被千军万马攻占。
国主广平君纵身城下,高楼百尺,转瞬湮灭。一袭红衣如烈火翻飞,纷纷扬扬,犹如淬火雪片掠过指尖,将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从此,雪郡城消失于世。
曲尘合上书卷,无端闭目。指尖突然触碰到那枯旧的残页,不多时,却稍抬了眼,瞥到书卷上的一行字:
《 风物志·雪郡传》
指节微曲,将指尖从书页上收回。继而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轻轻移开视线。除了无奈,也只剩无奈。
曲尘,在读大学生,古籍解译专业。都说修复古籍的人要耐得住性子,那么她们这行的则是要与古人共情。史书少不了春秋笔法,除了古文字的翻译工作,解读只有切身处地去感受,站在他们的时代与立场去思考,才有一丝还原历史真相的可能性。
每每想到这里,曲尘都会微微皱眉。
古籍解译工作并不好做,尤其当人设身处地投入其中时,那种不容易的感觉更加明显。便如同,身处一个无可解的漩涡中,欲逃,欲离,最后却还是坚持下来,不管是否会无疾而终。曲尘姑且把这种心境叫做热爱。
古解专业的教授很欣赏曲尘,曾言她是本专业中为数不多的才情兼具的学生。这其中很多人,可能只有才,译得出古文字,却少了情,捉摸不透史书字里行间的微小冥思。
正如他所言,曲尘确实是有灵气的。
在进行解译工作时,她翻开一页史书,看到的不是枯燥乏味的陈章旧词,而是一幕幕鲜活的场景,那些人和事,脱离了书页,似有了精魂,汇聚于她的脑海中,来到她的眼前。这是她的本能,想要去洞察,去勘破。
共情与冷静分析,互不冲突,使得她身上独独具有一种温柔且理性的气质。雪郡城的画卷展开,是她自己的想象。她喜欢这样的画面感,即使是虚无的,是她杜撰臆想的,也沉醉其中,仅仅因为可以感受到一丝温度。从那冰凉残破的书页上。
否则,很容易忘记他们也是人,也是曾经存活于世的。
曲尘想,史书虽有记载,但后人永远是后人,他们的事迹就算被陌生人记住,恐怕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人这一生,长短由命,想要的无非是清平日子。若不能宁静一生,临终时有深爱之人能够陪伴在侧,留下些许存在过的痕迹与记忆,便再不会对这世间有所留恋与缺憾。也是好的。
她渐渐看着波诡云谲的凄丽故事,变成了几张残页,几行字。上面只写着:
“离朱十七年,夏。大军临境,雪郡城破,伏尸千里,大雪三日不止。广平君误国,为善事端,自戕于潜心楼下,以平民怨。”
史书到底漏写了什么呢?
曲尘想,是有的。
风物志其他篇章,均以人物志记载为重,国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可雪郡传里,提及了风土人情,提及了兵车弓马,唯独没有这位广平君的生平记载。字里行间给人的感受只有一种:所行之事皆罪,擢发难数到史书也不愿耗费笔墨。
想要去寻找更多关于她的生平时,却发现只剩一纸空文,相当于没说。
就像,费尽了心力寻觅一个人,却得知其死讯。
曲尘摇头,试图排遣掉隐隐的惆怅,心觉:历史上这样的事太多了。
长河中,声名狼藉、兵败城破的国主自戕谢罪,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尽管如此想着的时候,清泪晕开了一纸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