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木棒一下下砸在左手掌,山奈翻个白眼,将门踢上。
这一刻,三个老头的默契达到巅峰。
悄无声息,安放桌几,摆好四宝,放下碗筷,再鬼鬼祟祟,猫腰矮身,遁入雪堆。
范敦和章栽月,各揉各的青紫,一时都觉得是对方的错,但也实在没力气干对方,干瞪眼半晌,最终都暂时忍了,各自呜呼哎呦。
一个蹲地烤火。
一个坐独凳扒拉汤饼。
正在这时,太子殿下闻讯赶到,一眼看到他俩,右脚在半空,足足凝滞了两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眼珠一错不错盯着俩人,左手轻轻敲门。
“咚咚。”
“吱扭。”
门开一条缝,探出半截木棒,贴上他鼻尖。
嚯。太子双眼噌地发亮,捂嘴把头猛点,非常识相。
那截棒子,便缓缓退回去。
分毫未损,大获全胜。太子美滋滋带上门,勾着俩唇角,步履欢快地来到二人面前。
但是第一时间,他就薅走章栽月的碗,抢了他筷子,怒指他叼到一半的面片——
“这是孤种的麦,孤碾的面,丧心病狂啊章栽月,你非要把孤吃干抹净了才算?”
“你给吃的?”
眼神一瞥,怒火顺势烧到范敦,太子劈头盖脸——“还笔墨纸砚伺候,你当他是谁啊?这么供着?”
“这——”
范敦无言以对,脸上画布一样,已然看不出表情。
其实他是想拱火来着,可现在自己也着了道,彻底没招,只能寻思今年没烧好的碳尚有些存货,一会儿再给章栽月整点,最好哄他在这儿坐一宿才好!
他默默蓄力中,太子却只见他老实巴交,以为认错知错,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准备集中火力猛攻章栽月,不料章栽月却起身,又把碗抢了回去。
“这是我的。”章栽月一点点拔出他手心的筷子,飞速吃进去一块面片,才指着一旁的笔墨纸砚,“那才是你的。”
“我?的?”
食指回勾,太子忽然摸不着头脑,看着白生生的竹纸,还鬼使神差,将章栽月那含羞拥被的模样,给刻了上去。
完啦!
男人的脸挥之不去,粉红茱萸直接开他心里,太子疯狂拧眉心——该死的脏东西,怎么印脑子里了,还能随时想起来!
这个脑壳要不得!
可是脑子又不能换!他绝望,他羞耻,他感觉自己不干净,而且完全不能直视章栽月,脸和脖子,立时粗红,气呼呼转身就跑。
踩雪声嘎吱嘎吱,狼吞虎咽的章栽月听见了,从碗里拔出脑袋,“你跑什么?!”
跑什么?鬼知道我跑什么?
太子慌得不行,章栽月也慌得不行,跳起来唤他——“你回来,把昨夜弘文馆议政的官员名单录下!”
“想都别想!”太子一边跑一边老实回话。
“你给我回来!”
摔筷、起身,章栽月追出去,一个一个雪球朝他后脑砸,跑得还贼快,嗖嗖几下,将太子扑倒摁住,提着衣领子,拖了回来。
“小殿下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他松手,态度忽然正经。
提到姚令喜,太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本能的乖巧。
章栽月便将他扶入独凳,还顾及储君颜面,贴心为他整了整衣冠,这才握化一团雪水,细细研起墨来。
墨磨好,提笔吸饱,规规矩矩交到太子手中,章栽月才认真解释:“方才听闻昨夜走水时,殿下正在弘文馆议政,那么当时在场都有哪些人,劳殿下一一列下。”
“不要。”
太子右手一翻,将笔丢掉,墨汁在白纸上留下一团污糟。
他望住章栽月的脸,露出个非常不齿的表情:“怎么,你不在,大臣们不能找孤议事?记下名单,好一一报复,秋后算账啊?”
“算账不假。”章栽月耐性十足,捡起笔,捞起手,又塞回太子掌心:
“这些大臣,昨夜明明与殿下同在一处,今晨圣上降罪时,却不出来为您作证,实为不忠不纯不直之臣。
就算您宽宏不计较,现在为证您清白、解小殿下烦忧,也需将他们找出来,命其上疏说明相关事宜。
日后,更要寻机贬谪,细加考察,重新衡量是否可委以重任。”
“说得好听。”太子嗤之以鼻,满脸嘲讽:“父皇执意将孤定罪,朝臣们说几句,难道就能令他回心转意?”
“那如果圣上此举,本就是用心良苦,特意为您考察哪些是股肱之臣,哪些是见风使舵,只会明哲保身的不肖之臣呢?”
章栽月埋头帮太子握笔,玉面含笑,语气和缓,说出来的话,那叫一个春风化雨。
父爱,果然如山啊,太子心里仿佛有一轮朝阳冉冉升起,暖融融,绵软软,熨帖至极。
可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就像隆冬里的暖阳,欺骗性太强。
耕种三年,太子不止一次认错时令,错误地施肥返青,冻死了许多麦苗,最后颗粒无收。
这一刻,他警惕性拉满,感觉自己也是冰层下的小黄苗,被一点暖意引诱,探头探脑。
他生怕被骗,生怕冒头都被砍了脑袋,忍不住凝望章栽月:
“你,真这样以为?”
“是,臣这么以为。”章栽月一笑莞尔:“否则圣上何以专旨,不让臣入朝澄清。您是储君,圣上为您择贤良,辨忠奸,理之自然。”
语气,无比笃定。章栽月保持微笑,控制语调,凤眸直视太子,目光真挚恳切,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此时此刻的他,欺骗性逆天。
眼见太子被三言两语哄好,他也乐得开心,顿觉从前只是没机会,太子殿下不了解他,才总有敌意。
现在毫无疑问,他可以和太子殿下相处得极好,毕竟这是他的君,拿出臣子的赤忱对待就好,君主耳聪目明,什么都知道。
只不过刚才一番话,完全是臆测,是编造。章栽月根本不知道圣上在做什么,但是在他看来,拆招的方式,只能是这样。
身为圣上唯一的儿子,诞生就被立为储君、迟早要承继大统的人,这点自信,必须有。
无论为臣为子,都要坚信自己与君父一体同心,君父总是庇护臣下,雷霆雨露,只是施恩的方式不同。
只要视雷霆为雨露,世间便没有雷霆,而尽是雨露。
这是章栽月受宠二十年,得来的经验,现在为了帮姚令喜减轻负担,他毫无保留,拿出来献给太子。
太子也不负所望,被他哄得一愣一愣,就连一旁烤火的范敦,都傻呆呆望住他二人,袖口冒烟都不曾察觉。
“你别骗孤哦,章卿。”
太子两眼放光,压不住嘴角。
虽然他也纠结章栽月可恶,但昨夜之事他只听了个大概,不清楚姚令喜有多凶险,只觉得横竖就死了个侯府护卫,不算什么大事,表妹若气不过,收拾一顿便是,反正章栽月现在一副任人打杀的样子。
相比之下,最可恨是姓谢的贱民,居然想拐跑表妹,简直不知死活,既然章栽月来讨好服软,姑且先替表妹拿下再说。
这样想着,他提起笔,落笔之际,又看向磨墨的章栽月:“章卿,你人还怪好咧。”
忽然被夸,章栽月也高兴,轻提莲唇,凤眸含光,看进太子眼里:
“臣一直都很好。”
“嗯。说的也是。”
太子欣然点头,遥想过去二十多年,章栽月确实也没什么逾越不敬之举,看他的眼光,自然不同以往。
看来,他就是父皇给我挑的忠臣纯臣和直臣,足足二十三年,父皇对我的恩宠,终究还是藏不住。
那孤就笑纳此子,做我的臣了。太子作如是想。
然而执笔吸墨,目光再次落到白纸,影影绰绰,无中生有,章栽月那半遮半掩、面红耳赤地样子,活脱脱跃然纸上。
太子狠狠闭上眼,拿笔头戳眉心。
章栽月并未关注,嗅到糊味,注意力全都转移至范敦身上。
未打扰太子思索落笔,他轻手轻脚过去提醒,范敦没想到章栽月关心完太子殿下,还能记挂他,心里头这个暖啊,觉得他真是怪好的,不比自家殿下差很多。
而且章大人挡得了皇后娘娘、镇得住朝臣,又哄得住太子殿下,能为太子殿下排忧解难,最最关键的一点,他还想得到保护谢少主!
“嘶啦!”
章栽月撕下他燃隐火地袖子,顺势检查有无烫伤,悉心关怀的样子,在范敦看来,颇有几分自家殿下的影子。
虽然前因后果他听了个七七八八,该杀是真该杀,可恶也可恶至极,但是章大人这认错悔改的态度,在殿下受惊昏迷后,为她撑起公主府,办妥一切的手腕和心意,却是实打实,难以指摘。
这样的人物,俯首做我宁国公主府的驸马,岂非皆大欢喜?
不该有的念头突然冒头,范敦一霎清醒,“啪”地自掌嘴巴!
认错?悔改?先把那个胡说八道、给殿下泼脏水贱人提来砍头,才算是正经八百的开始!
现在这些小恩小惠,若非殿下昏迷,若非他加害在前,纯纯没有的事!
我怎么还昏头,因为一丁点甜头,就觉得他好?
这样子把殿下受过的苦、还有谢少主为了殿下千里归京,救她水火的情意,往哪儿放?!
心念到此,范敦忽作愤色,搡开章栽月,转身就走。
不能打扰太子的要紧事,但是章栽月的嘴脸他看不下去,也懒得看,有时间,还是去守好谢少主,那才是殿下心尖尖上,最最放不下的人。
踩着积雪,范敦一路滑向东厢房。
药气越来越浓,他寻思看看谢天贶,再去瞅瞅昨夜倒下的侍卫,顺带问问徐姑姑,倘若陪嫁侍婢们缓过来了,也该出来伺候殿下,替换山奈姑娘,否则一屋老婆子,慢吞吞伺候不好。
还有丹歌姑娘,殿下醒来少不得要问。他默默思量:还是派个人去虎守林接回来,反正谢家主在此,一样的照顾。
他左思右想,务求完毕,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沈主簿丧着一张黑脸,也深一脚浅一脚,溜到他跟前。
“柳老大人,叫你去一趟。”
话没说完,沈主簿膝盖一软,抱紧他大腿:
“大人你杀了我吧,老大人他套我话,殿下瞒着不让说的,他老人全知道了!呜呜呜,我日夜侍奉在前啊,他怎么忍心套我,想知道,完全可以把你叫去,屈打成招嘛!
为什么是我,他怎么可以搞我?难道好人就活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不是你?!!”
十指化作鹰爪,沈主簿恶狠狠仰头:
“我说呢,平常属你最会笑话我跟老爷子跟得紧,你今天一反常态,三番五次说老大人跟前要人伺候,一遍一遍催我去,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这是撵羊入虎口,成心害我!”
指责来得猝不及防,范敦毫不在意,背起手,抬头望天,“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
范大人,做人要凭良心啊!”沈主簿眼含泪光:
“想当年,圣上封我作五品编修,禄高活少没人管,我出门拐个弯儿就到朱雀门,那是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上门说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踩烂三条。
多好的前程啊,我都没要!
殿下说这里是净土,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让我安安心心在这儿给她管账,可是你!你,你居然害我!
你毁了我对美好世界的想往!你毁了殿下一手建立的世外桃源,等殿下醒了,我一定要告你的状!”
“别瞎说。”范敦坚定望天不低头:“都没影儿的事。你自己嘴不严,能怪谁。”
“我,我严,我严得起来吗?”一想到柳老大人,沈主簿抹干净泪花,双手合十,满眼放光:
“他老人家垂眸看我一眼,我恨不得把心都挖给他!”
“那就是咯。”范敦面无表情往后退:“那你洗干净挨刀子吧。”
“不!”沈主簿哀号。
“哼。”
范敦丢下他,大步流星。
然后规规矩矩,跪到柳老大人面前。
一百零七岁的老大人,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已经用来打盹。
此时他慢慢睁眼,伸出皮包骨头的右手,范敦赶忙膝行上前,双手捧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