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明南,很容易就能联想到秋池湖边的明南苑。
比地名更广为流传的是二十年前发生在明南苑的一则轶闻。
如今的大侠二十年前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少侠,就像佛音寺的善因住持当时还是个小沙弥,公输世家现任家主公输豫也还没有坐轮椅,剑疯子闻戚的佩剑还不知道在哪个剑庐里锤锤打打……若真要论当时的风云人物,就不得不提到名姝慕斯菡。
慕斯菡乃风浮山庄庄主独女,最擅长的武器就是九节鞭,曾在群英会上一人守擂连赢八场,这八场中不乏赫赫有名的侠士,只可惜最终力竭不支无缘魁首。
与她卓绝武艺齐名的是她明丽若牡丹的容貌。
就在许多人猜测名姝将花落谁家,甚至开设赌局赌她会与哪位大侠喜结连理时,突然传出消息,她嫁给了一个没有武艺的商贩,从此隐退江湖。
那位商贩就是明南苑的家主谢守意。
若要追溯,明南苑和武林也算有些瓜葛,谢守意的祖父也曾是江湖上闻名的一代大侠,以锤炼武器起家,创下后来的家业。
可惜到了谢守意父亲那一辈武艺平平,传到谢守意手上时,家中除了锻器竟是一个会武功的人也没有了。
坊间就从猜测名姝的择婿人选转而变成猜测谢守意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让名姝选择了他,只是猜来猜去,也没人出来证实罢了。
夫妻二人退隐后一直很低调,只传闻二人伉俪情深,过了一阵子,江湖的风闻很快就被其他的新鲜趣事盖过去了。
等人们再次听慕斯菡和谢守意的名字就是在二十年前明南苑灭门惨案中。
据传闻是慕斯菡与外人勾结,盗走谢家秘宝,屠戮谢家上下共二十七口人,携宝潜逃,自此踪迹全无。
因此案太过惨烈,在江湖上曾掀起好大一阵波澜,人们的口风也从“此子何德何能抱得美人归”变作“事出反常果然包藏祸心”“肖想不属于自己的终将招致灾祸”“风浮山庄庄主教导无方,竟教出这样品行败坏之人”。
这件事本可能被时间淡化,渐渐再无人提起,然而正逢新皇临位,朝中一位大臣写的《讨文禄檄书》中化用“秋池明南”一词,借以暗讽当今圣上篡权夺位,皇位来路不正。
自此,“秋池明南”四字成为典故,后续衍生出话本、戏剧一类的市井曲调唱腔。
薛皙俯瞰明南苑,神情若有所思。
或许传闻只是传闻,真相如何,还未可知。
“阿慈你看。”薛皙微抬下颚,示意余慈看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窗户的缝隙开得极窄,二人只能挤着往下看,圆溜溜、毛茸茸的脑袋挨着脑袋,像两只正在嬉闹的狸奴。
只见一个面巾遮脸的江湖人从偏僻的墙角翻了进去,轻手轻脚地往院子里走。
不多时,同样的位置,又一位“梁上君子”出现,重复同样的动作。
随后,靠近秋池的一侧,一叶小舟缓缓靠近,上头的人将船停稳后便一个燕子摇越过高墙落入明南苑。
沉寂二十年的明南苑突然热闹起来。
“阿慈你看,我是不是很机智很有先见之明?”薛皙语气飞扬,颇有寻夸赞的意味,“而且我敢保证,绝对不止这些人。”
就像是肯定薛皙判断正确,他话音刚落,明南苑正门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牙人开锁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打扮富贵豪横的人。
牙人领着往里走,口中边介绍:“我也不瞒诸位,这所宅院荒废已久,之前一场大火将原来的建筑烧了个七七八八,后来接手的主家在此之上推翻重新修葺过。但因为这所宅子名声不太好,主家嫌晦气,于是一直荒废在这也周转不出去。”
牙人口风一转;“但也因此主家只盼能脱手,这宅子出价极低,同样这么好的院子其他地方可远不止这个价。”
“带我们四处转转,我们考虑考虑。”
“好嘞!几位随我来!”
宅子早就搬空了,剩下空空如也的楼宇和荒凉凋敝的庭院,很容易就能逛完。
就在牙人准备进屋时,买家一把攥住牙人的衣领,凝肃道:“稍等,屋子里有人。”说罢,从贴着小腿的靴子内侧抽出防身武器柳叶刀。
旋即双目一眯,柳叶刀飞了出去,穿过窗户纸直直扎向藏在屋子暗处的人。
足底滑过,激起落灰飞扬,屋子里的人被逼得显露身形。
“诸位都出来吧,免得一位位请。”买家手一展,指间又出现几枚锋利的柳叶刀。
先是近乎凝滞的安静,几息过后,从各种能躲避的地方走出一个又一个人影。
牙人倒退一步,张了张嘴,喃喃自语:“我记得这明南苑今日没有设宴吧?”
这话出口,本就沉默的氛围更沉默了。
面巾遮脸的人僵硬道:“瓦片太滑,不留神摔进来的不行吗?我们江湖人没事就爱走屋顶。”
“啊对对,我也是江湖人我可以作证,他说的没错,我们江湖人没事就爱走屋顶。”
牙人环视一周,最后落在自己领进来的“买家”身上,苦笑着问:“几位实则也是为明南苑旧事而来的吧?”
“买家”虽然没回,但眼神已经表明了态度。
自知拦也拦不住,牙人退到回廊边,在栏杆上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自便,日落时分便关门,现在还有时间供诸位探寻。”
“只是此地若真有诸位想要的东西,大概在重修时早就被挖出来了。”牙人忍不住提醒。
但显然没有人听他这句话,三三两两散开,各凭本事搜寻起这所宅院。
牙人微怔出神,忽的被“哒哒——”疑似砸门的声音惊扰,他气势汹汹站起,往声音出现的方向走过去,正巧看见几个孩童搬着石块往大门口抛掷。
“你们几个混小子在做甚?!”牙人见状厉喝,大踏步上前制止。
“呀!缺耳朵抓人了!快跑!”孩童们惊叫着如鸟兽散,但没来得及全跑光,被牙人一手一个拽着胳膊揪住。
牙人表情凶恶,怒问:“混小子,竟是你们几个,我定要找你们父母说道说道!”
他横眉竖眼,醒目的伤疤配上没有耳朵的半张脸立刻就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说!谁叫你们来砸门的?!”牙人语气没有半点缓和。
小孩瑟瑟发抖地看着他,哽咽道:“我们……自己来的。”
牙人皱眉,俨然要追根究底问个清楚:“你们没事砸门做甚?”
“因为这房子,外地来的人笑我们,说我们天生坏胚子,不学好。”小孩抽抽嗒嗒,眼泪鼻涕糊满脸。
牙人把小孩松开,语气依旧冷硬:“你们乱砸门才叫不学好,以前谢家夫妇帮过我,也帮过你们父母,因为他们,这条街的街坊四邻才免于地痞流氓来侵扰。”
孩子又倔又不服气:“可、可他们外地人说,这里头原先住着的是坏人,说我们同个地方出来的,也是一样的。”
牙人没好气地说:“他们说你坏,难道你也觉得自己坏?别人的话你信,我的话你们倒不信了?”
“小虎子,你爹当年摔断退还是谢公子请大夫治的,不然你爹的腿早废了。”
“还有你福仔,你娘身子骨不好找不到活计,还是谢夫人介绍你娘去织云坊帮工。”
“咱们人穷志不穷,恩将仇报?就没这个理儿!”
“你们若不信,尽管回去问问你们爹娘。”
孩子们还懵懵的,牙人已经赶鸭子似的不耐烦地挥挥手:“下次还来,我就直接揍人给你们长长记性。”
牙人叹了口气,转身就走,却被叫住。
“劳烦留步。”
“二位有何贵干?”牙人看着面前两个少年疑惑道。
薛皙开门见山道:“我们二人也是为明南苑而来,想打听明南苑以前的事儿。”他说着,上道地付了牙人问路钱。
“如果二位问的是明南苑的真相,我并不知晓。”牙人也不绕弯子,很直接地说。
“那便说点知道的吧,比如谢家夫妇子嗣如何?惨案发生前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风声?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牙人捧着问路钱却像捧着烫手的山芋,苦着脸道:“二位少侠,不是我放着银子不挣,是实在不知道啊。”
“你没见过谢家夫妇的孩子吗?”薛皙奇怪道,“街坊邻居的,没见过有小孩进出?”
牙人摇头:“不曾,听说是打小送去拜师学艺了,或许有回来过,但没遇上。”
薛皙看了余慈一眼,余慈微微颔首,又接着问:“现在明南苑的主家是谁?”
牙人沉思片刻,迟疑着说:“明南苑的人死光了,没人继承,地皮就被官府收回去,后来又被一个外地客商买下,不过主家没露过面,都是手底下的人来走动的,只听说好像……姓邱?”
邱?
余慈和薛皙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讶异。
“在你眼里,谢家夫妇似乎和传闻不太一样?”
牙人笑得越发苦涩:“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至少在我看来谢家夫妇都是善人,明南苑在的时候,我们金良城也算得上富饶,住在这里的百姓不愁谋生的路子。后来出了那事来我们金良城的人就变少了,金良城也渐渐萧条了,直到金满琼阙建成才又繁华起来,对我们来说,玉城主也是善人……可偏偏玉城主也被人害了,唉……也不知道金良城往后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