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回家之前心情一直都很好，直到她看见远处升起的一阵黑烟。
她是个路痴，但是她知道那个山脚是她刚来的时候落脚的地方，一个不啻于“家”的存在。
不是什么近乡情怯，而是她看着黑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她捏住谈若阳的手，发现谈若阳的心情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即便是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很辛苦，但终归产生了一种归属感，一种茫茫天地中有所依归的感觉。
火光冲天，热浪逼人，山脚下的田庄被毁，没什么活口——跑得跑，死得死。沈瑄皱着眉，她不敢去想。
如果山脚下如此，山腰处的那一处小屋怎么样呢？她好怕等会见到的是三具冰冷的尸体。
她想到走之前，汤或叮嘱他们小心，因为最近外面不太平，现在反而他们平安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沈瑄在路过大大小小的房舍，有的火早已灭了，热浪不断蒸烤着他们，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就好像在地狱一样…
“像是有土匪、强盗、或者侵略。”谈若阳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乱世就是如此，人命若蒲苇，一风来，就可以摧折，而一把火，就都能化成灰。
哪怕你在此辛勤耕种的几十年，都在一夕之间全都灰飞烟灭了…
“去，去，回家看看吧。”沈瑄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喉头一梗，胸口发闷，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胸口，堵得没办法说话。
他们二人步伐沉重，上山之时做了无限的心理准备，最终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屋子大部分已经被烧了，化成了一摊焦炭，看起来他们正是从山的另一边来，屋里的两具尸体已经被烧得焦黑，但是沈瑄知道那是谁，从体型就能看出来。
沈瑄的手开始轻微的震颤，一股巨大的悲伤在她的心里逐渐蔓延，喉咙里突然生疼，胸口也在阵阵发痛。
那感觉就好像有人拿到在她的心上剜了一个大窟窿，又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刚刚要长出来的一棵小树连根拔起，牵动着皮肉血液，痛得要死，血淋淋的。
它在流血。
“是谁？是谁？谁这么做的？”沈瑄胡乱抹着眼泪，走进一股焦糊味，几欲坍塌的屋子里。
虽然汤或的话不多，但着实关照他们。虽然汤成氏啰嗦又执拗，可是她善良，帮助沈瑄赚钱，心疼沈瑄的身体，每件事都想着沈瑄念着沈瑄…虽然她脾气有时候是差了点…但沈瑄觉得她还是挺可爱的…
不知道她发现走之后自己没带多少行李是什么感觉，沈瑄觉得她回来之后免不了不一顿数落，来的路上她还想了好多说辞，想着到家之后怎么哄她高兴…
路上她还买了一盒胭脂、一罐茶、一个木偶想着回来送给他们一家…
现在都没机会了…
想到这些，沈瑄心脏更是揪着痛，就好像一根一根的银针，缓慢地往里扎…每一针落下去，疼痛就从那个点开始扩散开来最后密密麻麻的遍布整个心脏…
泪水只是一味地往外涌，沈瑄的双手根本来不及擦，她每次擦完，眼前的东西刚刚清晰一秒，下一秒又开始糊成一片…
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爱哭了？她以前可是从来不哭的…
谈若阳检查完屋子房舍里，之前的米，面还柜子里面能吃、值钱的东西全部都被掠夺一空，他回头抱着沈瑄，这次不仅仅是安慰，而是他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与愤懑。
只从眼前来看，就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残暴的事迹。而当一条鲜活的生命，普通的生命面对这些残暴的时候又要经历多大的恐惧？又是在怎样的绝望中死去？
可能是一刀毙命，可能是缓慢的死亡，甚至可能是活活烧死…
人为什么要彼此之间相互践踏呢？
地狱一般的景象里，两个逃过一劫的人互相安慰着彼此。
谈若阳整理了自己的心情，轻轻拍着沈瑄的后背：“一共两具尸体。”
这算一个好消息，汤文可能还活着…沈瑄一边哭，一边寻找蛛丝马迹，但这里即使存在什么线索，也只能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夜幕降临，世界变得一片漆黑，空气中除了烟熏味儿什么都没有，沈瑄他们决定在周围继续找两天，明早还没找到就先安葬两位收留他们的好心人。
他们得找他们的儿子…
夜幕中，沈瑄和谈若阳点着烧得噼里啪啦的烛火，在一簇高而深的草里找到了满身是伤的汤文。
看起来像是被打晕了。
汤文醒转之后先是惊喜沈瑄他们居然已经回来了。
但视线触及自己家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他有些呆滞地走过去，似乎是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汤文指着那座被烧得焦黑的房子问：“姐姐，这是哪里啊？怎么好像有点像…”
沈瑄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自己也泪眼朦胧。
汤文沉默了一会，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爹——娘——”
他的声音过于嘶哑，过于无助，像是陷入牢笼的小兽，尚未长出尖牙利爪，只能用自己的叫声来表达愤怒，表达憎恨，表达人世间一切感情…沈瑄甚至害怕他尚且年幼的身躯、新生的、脆弱的内脏会被如此强烈的感情压垮。
沈瑄的心在滴血，她上前抱住汤文，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像是下一秒就要崩塌一般，与此同时，沈瑄觉得自己也被揽住了，谈若阳抱着他们俩，在一个永远带着撕裂伤口的夜里…
第二天一早，沈瑄他们简单安葬了夫妇二人。
一上午几乎没有人说话，只有汤文有时候间或啜泣几声，然后在用袖子抹自己的眼泪，继续干活。
安葬收尾之后，不得不考虑汤文的去向问题。
沈瑄问汤文还有没有什么叔叔伯伯姨母之类的亲戚，再不济爷爷奶奶也行，汤文统统摇头。
他们是可以带着孩子，但是不能带太久，不然孩子会发现他们的秘密。况且，总是奔波，对孩子的成长并不好。
沈瑄和谈若阳还在思考，汤文突然跑进屋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交给谈若阳，睁着发红的眼睛：“爹说这是你回来的时候要给你的东西。”
是那个铁疙瘩木鱼，谈若阳第一次救沈瑄，就是用的这个木鱼。
这似乎触动到了谈若阳，他盯着木鱼出神了片刻，突然蹲下身捏着汤文的肩膀，平视汤文的眼睛，神情很认真地说：“汤文，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历一些让我很难过的事情。如果你想哭，就大声地哭，男子汉并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不流眼泪。做一个正直的善良的人，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能做到这些就好。”
沈瑄这才想起来，谈若阳的父母也几乎是在他十岁的时候离开的他。
“真的吗？”汤文的眼睛迅速红了，还没等谈若阳回答，他突然搂住谈若阳的脖子开始放声大哭：“我没有家了…我没有爹娘了…”
他哭得极为外放，极为痛快，一边哭一边嘶哑着发出如同小兽悲鸣一般的声音，大有要把今生的眼泪流干的架势。
“你还有姐姐，还有我呢。”谈若阳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温柔地安慰道。谈若阳很少这么跟除了沈瑄之外的人说话。沈瑄知道是因为他能够感同身受。
悲伤是没有办法在短暂的时间内被治愈，但生活永远向前。
那段日子很辛苦，两个人带着一点绵薄的积蓄拉扯一个半大的孩子还要在世界上生存下去。
但也正是那段辛苦，让沈瑄回忆了那个不愿意回忆的东西——她关系冷淡的家。父母如此拉扯她的时候，所遇到的辛苦是同样的。
五年之后，沈瑄站在新房的门口送别汤文，看着这个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弟弟，她心中突然生出了无限的不舍。
他才十五岁，沈瑄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惆怅。她觉得这特别像是家长送孩子上大学的感觉。
谈若阳揽着她的肩膀：“别担心，我们和他们还会长久的联系。”
“让他参与这些事情真的好吗？”沈瑄皱眉，他们需要重铸振念，无法兼顾其他的魅，以及各种各样“它”向现实世界的伸出的触手，但背负这样的命运也并非易事。
“我也不知道。这不是偶然，他会很好的活下去，不然不会有我。”谈若阳回想起那天的初见。
沈瑄瞪大眼睛，她怀疑过这件事，寻思着汤文明明姓汤，怎么会是谈若阳的祖先呢？但今天这么一现，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姓氏的更替实在是一件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少我们会帮助他们好好活下去。”谈若阳转头对着沈瑄的目光，他的眼神比以前多了一丝平和。
他期待见到的人、一直作为榜样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怎么了，认命了？”沈瑄看着他这样一种沉静的表情，又开始用一种猫一样能把他看穿狡黠的表情看他，故意逗他。
谈若阳看着沈瑄做作的表情，坏笑。
他突然打横抱起沈瑄，回首用脚一勾，门就“啪”地一声关上了。
“喂，大白天的你要干嘛？”沈瑄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这么多天了没办正事了，你说呢？”
流氓，你就是流氓，沈瑄笑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