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遗像有问题!
事情还得从早说起。
清早,出门沈瑄房间的窗台上摆着一节生姜,她视线扫过去,一节绿有些太扎眼了。小段生姜淡黄色的外皮长满皱褶,根茎末端处长出绿色的芽,像从里面刺出的一把利剑。
“妈,这姜不能吃了,而且味道有点奇怪啊。”她提醒道,门外没有回复,
生姜,土豆,长了芽都有毒,这是常识,哪里需要自己来提醒?她不过是在家没话找话。
沈瑄对着自己桌面上的镜子,照了照,这么扎了又拆,拆了又扎,终于弄了个满意的马尾。
沈妈妈敲了敲门,”今天去不要乱说话,不要惹你大姨难过,听到了吗?”
老妈说话一向是这样命令式的,盛气凌人的,不容反抗的。对此,沈瑄早已经习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放在以前,她妈一定会教育她,出去不要哭丧着脸,年轻人一点朝气没有,连自己还不如。她向来不关心自己的心情,更在乎自己在外的面子。
不过无论如何,今天她不会唠叨那么多。他们一家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说起来,死者和她不近也不远,死者的外公是沈瑄外公的亲哥哥。沈瑄出于礼貌喊她一声表姐,在这个年代,这种表了又表的关系,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逢年过节群发祝福也未必发的到她。可生死是大事儿,雪落在地上化成水,水再蒸发,无声无息的,人也一样。人死了得办个隆重的仪式,叫人别那么快忘了她。
表姐叫周若瑜,长相漂亮,家境殷实。毕业回到她们这个小镇,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
她最终选择了一个重点高中的老师——沈泽。
上学的时候,好些女孩跟自己的闺蜜信誓旦旦地说,还好沈泽现在是单身,等她毕业了,就要回来把沈泽拿下!这种话现在回忆起来十分中二,但在那个除学习之外一切都是浪费生命的地方,少女怀春都是枯燥生涯里的一点趣味。即便其中很多人只是见过沈泽寥寥数面而已。
彼时的沈泽刚刚研究生毕业,来到尹镇开始人生第一份工作。25岁的他英俊帅气,高耸眉骨连着挺拔鼻梁,勾勒出深邃的眼眶,他又长了一双忧郁的眼睛,认真看人的时候无比深情,嘴唇薄而细长,用当时一些女生的话来说,看起来特别好亲。当阳光洒落在他额前,风拂过他的碎发时,他就像一尊停驻在时间里的雕塑,脆弱中带有艺术的美感。她们还私下里讨论过,这种人在床上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高二时候,他成了3班的老师。沈瑄第一次见,人生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惊鸿一瞥。之后的每一秒里,都觉得能成为在3班的女生是老天待她不薄。特别是对于上一任数学老师是秃头副校长的她来说,那简直是幸福的超级加倍。
他不仅有言情小说男主的皮相,还兼具了小说男主的性格。他的耐心很足,讲题轻重缓急清楚,多次强调班里同学易错点,希望同学们思路开阔,面对题目可以快速找到知识点。就连填空题,都要穷尽所有思路。哪怕是没几个同学做得出来的压轴题,也能条分缕析讲得分明。
有他在,那一黑板的数学符号都变得赏心悦目起来。都说高中的孩子腼腆,正值青春期,都是些闷葫芦,3班不是。
总会有人在沈老师的办公室里等他讲题。
表姐和沈泽,用网上常用的话来说,叫势均力敌!
大一回来参加婚礼的时候,沈泽风度翩翩,穿着一身西装,在台上跟自己的表姐甜蜜接吻。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永结连理,白头偕老。一个温柔的老公,一份羡煞旁人的工作。要多舒心,有多舒心。
但是她死了,死的突然。沈瑄觉得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扔了一枚深水炸弹,在她毫无预见的时候就炸得她大脑嗡嗡直响。表姐的人生有如一曲华丽的乐章,才刚刚开始,整场演奏几乎将要达到顶点时,戛然而止。意味着关于她的一切都只会留在别人的记忆里,然后淡淡的消失。
酷暑里的太阳如悬挂在天上的巨大火球,蒸得一切都滋滋冒热气,花也蔫了叶也凋了,蝉中暑了。
隔着黑色的防晒贴膜,太阳变得苍白。或许是空调打得太低,车里冷,沈瑄打了个冷颤,打开手机,给赵辰发了一条消息:“我要去参加表姐的葬礼了。”
“别在车上玩手机,等会到了又头晕,好好看看你妈怎么开车,你也得自己一个人上路。”
“是诶,驾照拿到这么久了,还不敢上路。”
爸妈开始一人一句围攻沈瑄,她也觉得在车上玩手机会让自己头晕,索性熄屏,闭目养神。爸妈也终于偃旗息鼓。好像只要不玩手机,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家里的氛围就是这样,如同一杯凉掉的白开水。
下车的时候,由于外面天气很热,温差过大,她还是觉得头稍微有点晕。进门的时候,老妈突然有些神经质地叮嘱了一句:“她死的不一般…你别靠太近。”
她听说表姐一年之前就有些精神失常,总神神叨叨。半年之前因为无法胜任工作被辞退,此后每况愈下,大姨带着她跑了很多家精神专科的医院和综合性医院都没有好转,终于到今天,耗死了自己。老一辈有些犯忌讳,再正常不过了。
打开手机,赵辰发了好几条消息,节哀顺便之外,说是还想看看沈老师的近况。
灵堂的布置非常简单,棺材前面摆着黑白色照片。只是表姐完全没了当时青春年少的朝气蓬勃,变得脸颊凹陷,眼球突出,即便只是照片也有些骇人。更别说加上后面幕布上挂着黑色的奠字。
灵堂的人不多不少,两边各种亲属沈瑄不能一一说出姓名,却也有不少熟面孔,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鞋底和地板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不知道为什么,沈瑄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世态炎凉来。
沈老师一身黑,站在花篮前面迎宾。他像一根紧绷的弦,看不出一丝情绪,深邃的眼睛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忧郁的氛围里,却帅得一如既往,那种脆弱,淡泊眼尾处带着一丝抑郁的神情格外惹人怜爱。沈瑄甚至觉得,他老得不多,原来人真的可以像雕塑。也可能是站在憔悴苍老的大姨旁边,显得比真实年纪更年轻一些。25岁的男人和32岁的男人本来也看不出太大的区别吧。沈瑄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想到赵辰的请求,沈瑄趁着众人不注意,绕到了花篮后面,偷偷从侧面拍了沈老师一张照片。
按下拍照按钮的同时,肩膀被拍了一下,沈瑄没有防备,被吓了一激灵。
“你干嘛呢?”沈瑄向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炸了毛地一跳。
沈瑄回头,一张带着阳光气息俊脸映入眼帘,对面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表情实在是让沈瑄难以琢磨他的问题,似乎在打量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
由于他的五官太具有冲击力,肤白貌美,眉毛细长又黑得浓郁,鼻梁高细薄,嘴唇是很健康的红,显得皮肤更白了…整张脸皮肉紧贴骨骼,这张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清晰,浓烈。
沈瑄的大脑宕机了几秒:她被帅到失语。
“我靠,你谁啊!”沈瑄被吓得瞪大眼睛,她忽然从眼前的这张脸上看出了一丝熟悉感,但是很快她的目光就被他左耳的耳洞吸引了。耳洞上没有挂任何东西。
“要不我再给你几十秒你再猜猜?”对面的金毛扯着嘴角坏笑,一幅不良少年模样。
“谈…谈若阳?”沈瑄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太近,往后躲。
谈若阳带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可最扎眼的他一头迫不及待要炸出来似的金毛。
“你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沈瑄以一种面对重大外交事故需要紧急公关的态度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和对方的上一次见面确实是在小学,她和谈若阳从小学就认识,他从小沉默寡言,内向腼腆,不幸和沈瑄做同桌。沈瑄小时候张牙舞爪一个小姑娘,每天叽叽喳喳跟喜鹊似的,叫叫嚷嚷地使唤了谈若阳好久。只是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就忘得差不多了。
“我我我我,应该是什么样?”
“你,你怎么在这?”沈瑄想了一圈,谈若阳跟她肯定是没亲戚关系,或许他是周若瑜爸爸那边的亲戚。但是,谈若阳居然还认得她。她当然说不出来谈若阳应该是什么样的,所以换了个问题。
谈若阳压了压帽檐,似乎是想把自己的金毛全部压进帽子里,“我是沈老师的邻居,隔一道墙。他家院子跟我家院子就一个围栏隔着。我来帮忙,你节哀。”
她的头突然痛起来,就好像又把刀在挑着她眼球后的神经,在她无法遇见的体内,疼痛如同卑劣的寄生虫,在她脆弱的神经上蠕动,将她的脑袋前后贯穿。每个人都叫她节哀。其实,她跟表姐已经很少交往了,加上沈瑄自己又是个六亲缘淡的人,对表姐的突然离去,她并没多少源自血脉的悲伤,更多的却是表姐一个鲜活的人最终枯萎凋谢的难受,不如说是物伤其类更恰当。
沈瑄点点头,在此刻,表现得悲伤是恰如其分的。她眼下想得是如何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缓解神经给自己带来的剧痛。
虽然和表姐没什么没交集,处在这样一个场面下,哀愁,伤感的情绪好像一条蛇,钻进她的心里。尤其见到大姨老而浑浊的眼睛里蓄满眼泪,却还要强打精神去应付各路亲友、看到姨父的头发白了一半。从前他可是春风得意,逢人就夸自己的女儿,由不得她不唏嘘。她甚至觉得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的鼻头也酸得不行,要强忍着才能憋住眼泪,那根在脑子里紧绷的弦,已经到了断裂的边缘。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终于有一个可供自己肆无忌惮地哭的空间,可是现在一滴眼泪也无。她躺在空调房里,突然想起今天的照片,打开手机想要把它发给赵辰。
没想到只是瞥了一眼照片,突然浑身恶寒,冷汗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被子上,洇开了一小片深色。
她的照片不仅拍到了姐夫,也拍到了表姐的遗像。
表姐的遗像有些奇怪。或者说,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