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厌醒了。
睁眼时眼皮有些重,鬓角被泪水打湿,散乱地贴在颈侧。她抱着被子动了动嘴角,本想把梦里没来得及发泄的委屈续上,可胸口仅仅起伏一下,便疼得她倒吸凉气。
痛感将祁厌拉回现实。
好奇打量一番,冥府的布景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未似她想象中那样,七十二司十殿阎罗,大小鬼魅都住在山洞里。祁厌捂着肩膀缓慢挪动下床,却见约素捧着温水进来:“醒了?”
约素放下水,替换掉她床头已经放冷的那杯,温声道:“喝点水。”
祁厌捧着杯子,见她进来的时机正正好,问道:“姐姐怎知我现在会醒?”
约素摇头:“是因为我一直在外头守着。”
“算算时间水该凉了,想着进来换一杯,正好你醒了。”
这是第七十六杯。
祁厌清清嗓,不大好意思,捧着杯子啄了一小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约素姐姐,我有件事想求你帮我。”
约素接过水杯放到一边,并未顺势坐下,而是立着脊背站在祁厌身侧,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从前,您总唤我阿素。”
祁厌背后一凉。
从前是哪个从前?是刚才梦里禹舟蘅执剑杀了她的那个从前吗?
“阿素...姐姐,”祁厌觉着直接唤她的小字实在奇怪,便在后头跟了个“姐姐”:“方才我做了个梦,虽奇怪,却又实在真实。”
“往常总听人说,梦境便是前世的记忆。所以我想知道,阿素姐姐有没有办法帮我探一探我的前世?”
“帮我瞧一瞧,我是怎么死的。”这话十分没有底气,因为她太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上辈子当真死在禹舟蘅手里,又害怕这辈子会重演前世的悲剧。
约素恭敬点头:“大人稍等。”
随后抬手对着门口勾了勾手指,谢无约递了本卷宗进来。
约素转头拿给祁厌:“大人......”
“诶,”祁厌抬手挡下这个令人后背生汗的称呼:“那个,阿素姐姐,你还是叫我汀儿吧。”
约素皱眉,慢吞吞歪了歪脑袋:“为何?”
是她当差当得不好吗?
祁厌扯了个尴尬的笑:“不大习惯。”
她才十九。
不是埋怨她的差事就好,约素点头应下,将那卷宗拿在手里:“这是八荒卷。”
就着祁厌求知的眼神,约素接着介绍这卷原先由冥渊掌管的卷宗:“八荒卷,是三界的史册。里头记载了历代天尊的政绩、各个上神和将军的生死,以及天地人三界中的大事。”
她将八荒卷往半空一抛,手里捏了个诀,卷宗轻轻悬着,缓慢揭到记录冥渊那一页。
祁厌每读一句,脸色便白三寸,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句点,八荒卷“啪嗒”一声合上,重新落回约素手里。
祁厌颤抖着下巴,眼眶模糊得厉害,令她看不清约素正在以怎样同情的神态瞧着她。她动了动唇线,正欲出声,却始终不忍将心里那句话问出来。
默了一会儿,才听约素道:“八荒卷,历来是天界史官书写,所以......”
“师......”祁厌出了声,齿音却不大明白,她问:“是禹菁,杀了地鬼?”
约素咽下未出口的半句话,点头道:“是。”
“禹菁乃北山天神,冥渊乃北山地神。地神幼时顽劣,常引得北山地崩海啸,天尊便令禹菁大人好生管教。谁知地神......”约素话说一半,又换了个称呼:“谁知您,被她管束得渐生情愫,那日瞧见禹菁大人与别人同榻而眠,心里震怒,便堕神而成了鬼。”
“震怒引得北山裂成两半,山火一连烧了十多年。天尊大人闭关回来时,已无力封印地鬼煞气,便派自幼管束您的禹菁上神,诱杀您。”
听到“诱杀”二字,祁厌喉咙一哽,出声却是半句无力的笑。
她此前从未意识到,这两个字居然可以连起来,更未想过,用在自己身上会这么合适。
咬了会儿唇,才开口道:“多谢阿素姐姐。”
嘴唇留了道齿印,一点一点往外渗血。
约素没有旁的话,只轻叹一声,将八荒卷收起来:“先吃饭罢。”
祁厌跟着约素自里屋出去,昨日来时只顾着浑身疼痛,今日才见这外头倒颇有冥府的派头。雕花屏风青瓦屋檐,檐下悬着青铜铃铛,门口谛听石像的耳朵还会动。
门口的柱子刷了黑漆,柱上对联题诗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看得祁厌后背一凉。
院儿里有一凉亭,无常二人飘来飘去地往石桌上摆饭菜。祁厌转头,瞧见石桌另一侧放了把琴,檀木做的琴身,雕花栩栩如生。
祁厌猛地想起,不久前她刚把约素的琴弦弄断,至今也未给人家一个说法。祁厌脸颊红红的,清了把嗓子,小声问:“这琴,是新换的么?”
本想问要不要赔她银子什么的,但又害怕对方笑她市井,于是换了个问法。
约素道:“是辛吾的琴。”
辛吾,瑞州琴师,柳祀凰牵挂着的心头事。她同阴阳盏交易,以性命换柳祀凰忘了自己,后来柳祀凰意外故去,尸骨不翼而飞,她也赖在冥府不愿走了。
到底是自己头回以地鬼身份示人,祁厌竟有些想念柳祀凰。
抬眼顾了一圈却不见人:“柳姑娘呢?”
“那日说要让她谋个阴官当当,如今在哪儿?做的什么官?”
“未做成。”约素素手拂过琴面,琴弦发出清鸣:“喝了盏茶,便同辛吾投胎去了。”
祁厌小小遗憾,却又因此有些欣慰。
吃过饭,祁厌帮着无常喂了猪,又去孟婆那儿看了一会儿热闹,绕着冥府前后左右玩儿了一通,最后实在无聊,坐在院儿里的石桌前发呆。
见约素忙完闲下来,便央着她弹一首《凤求凰》。
约素慢吞吞坐在桌前,道:“这首词不好,不想弹了。”
祁厌疑惑:“不好?为何?”
“那日翻了辛吾的卷轴,上面说,她来世会因为这首《凤求凰》,对一满口谎话的男子芳心暗许。”
来世的辛吾叫作卓文君,她爱上的男子,便是司马相如。
是非对错,兰絮因果,今生的悲曲许是前世的练歌,在冥府,在八荒卷里,她见得多了。
约素拨弄一下琴弦:“你若想听,我教你一首旁的可好?”
琴声乍破,曲调添了层肃穆。
歌曰:“画舫东时洛水清,别离心绪若为情。西风挹泪分携后,十夜长亭九梦君。”
*
祁厌当天便起了烧,烧得浑身滚烫两耳通红。
黄昏时还有点精神,约素给她伤口换了药,又守着她喝了好些温水。入夜时,喂她小半碗白粥,祁厌只睡了一小会儿功夫,便搜肠刮肚全都吐了。
约素叫来无常和几个小鬼守在祁厌身侧,听了几句颠三倒四的胡话,见帮不上什么忙,又都遣散了。
后半夜烧得更厉害,眉尾同眼眶都是红的,呼吸灼热沉重,叫她也没反应。
约素无奈,只能捏着她的脸令她张口,再塞勺子灌药给她喝。
刚递到祁厌嘴边,手腕却被一发烫的手攥住,见祁厌嗫嚅着嘴唇说梦话,约素凑过去仔细听,听见她在叫师尊。
究竟是怎样的情谊,能够让她日思夜想,连发烧说梦话,嘴里念得也是她师尊。
喝下汤药,祁厌有了点儿精神,眼皮懒怠地睁了睁,仍没什么力气。浑身似盖了千万斤的棉被,呼吸十分费力,眼前扭曲模糊,只瞧得见约素替她一遍一遍擦手心。
祁厌牢牢握住巾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谢谢阿素姐姐。”
约素将她手心摊开,道:“我本就是你的手下,不必客气。”
她将巾子在热水里拧了一遍,越过去擦她另外一只手:“等天亮,我去请禹姑娘来。”
“不!”祁厌似突然有了精神,使劲睁着眼,撑了撑脑袋,眉头蹙成小山:“不要叫师尊。”
“可是......”
“你不听我的命令吗?”祁厌头一次用命令的语气同她说话,才出口便又掌不住气势,小声道:“阿素姐姐,别叫师尊来。”
都已经防备她,不待见她了,叫来作甚?她不想再看一遍禹舟蘅用亲吻的方式封印她心魂的样子了。
那日,她竟还傻乎乎地问禹舟蘅,方才吻她,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现在看来,无所谓真假,都是为了防备她。
忙活了小半刻,约素守着她睡下。转而托无常去给禹舟蘅送信,说祁厌高烧,人在冥府。
冥渊大人只是命令她不准请禹舟蘅过来,但若是禹舟蘅知道情况以后自己过来,便怪不到她头上了,约素这样想。
自无常出门,到禹舟蘅立于东枝之下,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只见禹舟蘅踏着鬼气快步进来,迎上约素愣怔的眼。
约素将她快速扫了一遍,起身问:“我的无常呢?”
“她们脚程慢,我便先来了。”禹舟蘅道。
尽管心里着急,禹舟蘅面上仍是清汤寡水,四下瞧了眼,问:“汀儿呢?”
“在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