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儿又来了。
和胤希饥肠辘辘的时间赶巧,小兽因而十分欢迎她,早早儿拾掇了碗筷在院子里桌前等着。猪脚炖得脱了骨,肉筋处淌着诱人的汤汁,配以几碟小菜,一锅熬出饭皮子的粥,便让胤希直吆喝着赛神仙了。
禹舟蘅才刚梳洗好,闻见院儿里一股子饭香,加上胤希上蹿下跳的动静,便知晓是汀儿又来了。
“你这孩子倒有毅力,说了不收徒,为何不听?”禹舟蘅不温不火垂着眼帘,瞧着眼前一小鹿似的姑娘忙前忙后。
还有一眼巴巴的灵兽。
“长老醒啦?”汀儿眼风一定,嘴角挂起小括号,给靠近禹舟蘅一侧的盘子上摆了筷子,笑吟吟道:“今儿个做了炖猪蹄,胤希说您爱吃。”
禹舟蘅皱眉,睨了那猪蹄一眼,而后收回目光道:“是她爱吃罢。”
胤希正瞧着一桌子菜流口水,却听禹舟蘅说道:“下回多长些心思,省得再被人利用了去。”
心弦一绷,胤希抬眼,见汀儿笑容僵在脸上,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低头咬着嘴巴,将自己手里的筷子捏得更紧了些。
好赖也是自己一大早起来下的厨,被胤希利用也便罢了,她禹舟蘅连吃上一口也不愿么?
胤希悬着胆子听,剑拔弩张的态势,连耳朵边儿上的风都不敢出声。
汀儿同样未开口搭腔,只在心里琢磨怎么体面退场才好,却见禹舟蘅吐了半口无奈的气息,问:“你吃饭了么?”
“还没。”汀儿摇摇头,脚跟抵在脚脖子上轻蹭。
胤希怪看不过眼的,正要上去打圆场,眼神儿一瞟却见禹舟蘅拉开椅子,不急不慢坐进去,同汀儿道:“坐下,一同吃罢。”
小姑娘张了张嘴,睫毛同小扇似的抬起,眼见胤希抽筋似的着急忙慌示意她,才从善如流地落了座,小声道:“多谢长老。”
禹舟蘅并未多言,只将脑袋上下动了动,表示自个儿应下了。
桌上摆着三五道菜,汀儿一直偷眼瞧着,禹舟蘅好似偏爱清炒时蔬,且回将碟子里的辣椒皮挨个挑出去,应当不食辣。反观对面的胤希,明明是只托仙气而成的灵兽,却像丝毫不忌荤腥,一口接着一口地塞,好似吃完上顿便没有下顿了。
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最是难得,汀儿眼神作笔将面前的场景勾了再勾,仍觉不够,抛着清甜的嗓音问:“禹长老,您明儿想吃什么?”
“不吃。”
“清炒时蔬和醋溜土豆丝怎么样?”
“不用。”
“要不,我给您做碗桂花小汤圆?”
“……”
“令萱姐姐说天虞山后有一片桂花林,现下正是开花的季节。”
胤希一左一右看着二人对话,自是吓得气儿也不敢出。旁人不晓得,但她知道,禹舟蘅讨厌旁人喋喋不休,尤其是在自个儿着手做事的时候。未等她递眼色制止,却见禹舟蘅撩起眼皮望一眼汀儿,道:“食不言,寝不语。”
“……”
完了,胤希知道师尊这样便是恼了,而后专心吃饭头也不抬。时不时翻着眼睛瞥一下汀儿,小姑娘似还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还自顾自快活呢。
汀儿没功夫细想答非所问里的奥义,只在心里默默鼓起劲儿来。
咬了咬筷子同自己说,再接再厉。
一顿饭吃罢,汀儿来不及收碗筷,先吃凑到禹舟蘅跟前研了墨,又颠儿颠儿替她把一桌子的书简堆整齐。
禹舟蘅懒怠睨着眼,看着桌上零星溅出来的墨水滴子,瞧着还未分门别类便被随意堆起来的书简,抬手揉了揉眉心,缓慢起身。
“诶师尊……您去哪儿?”
见禹舟蘅要走,汀儿忙放下手里几支秃了毛的笔,提提裙角跟上去。
禹舟蘅胸腔轻轻一动,应道:“去天泉沐浴,你也要跟?”
“呃…我……”汀儿喉咙一哽,不再说话。
......
天虞山上的日子无聊,成日不是打坐就是睡觉,不是睡觉就是打坐。汀儿倒有毅力,就这半月,每日都做菜拿去收云殿,且饭菜花样日日不同,喂刁了胤希肚子里的馋虫。
是日,禹舟蘅倚在桌案上翻书,素指贴着泛黄的书页轻敲,抬眼,却见胤希趴在桌上不大高兴,指尖一抬,指挥胤希桌案上的毛笔飘起,在她鼻心轻点一下。
小兽立时支棱起脖子,顶着鼻端一点墨看向禹舟蘅,却见她清淡一笑:“走神了?“
胤希泄气,撑开四肢耷瘫在座上,鼻息闷闷哼了一声:“她今儿个怎么还不来。”
“谁?”
“汀儿。”
禹舟蘅逗弄的眼神剜她一眼:“你倒是嘴甜,怎么不叫她烦人精了?”
胤希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她总缠着您的确烦人,可做饭实在好吃。”
说话间外头闪过一道金,风沙适时轻颤,桥下的锦鲤活脱脱跳了跳,水滴贱到一旁的花草,胤希眼睛一亮,立马精神起来:“汀儿来了!”
“不是汀儿,是飞金。”
飞金,她星婆用的传话宝贝。
“……”
禹舟蘅自桌案前走到门,听飞金言语两句,又闲闲转过身来对着胤希道:“观宿台有事商议,我先……”
“长老慢走!”胤希应得乖巧,料想师尊走后,整整一桌子菜就全是自己的了,乐得支起耳朵晃了晃。
禹舟蘅拿她没辙,抬指隔着空气点了点:“记着把我的锦鲤喂了。”
成成成,她说什么都成,胤希没功夫听禹舟蘅怎么撒威风,只见大门远远儿开了条缝,汀儿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孺子可教,胤希不过给她演示了一遍,她便会自个儿开门了。
待七七八八布好一桌子饭菜,汀儿顾了一圈,才问:“禹长老呢?”
“同星婆议事去了。”
“不在?”汀儿分筷子的手顿了顿。
“不在啊。”胤希回答,却怕汀儿见禹舟蘅不在便要反悔,怕她收了一桌子菜回赤山殿去,于是倾身紧紧护着面前那两盘,抬眼问:“怎么!长老不在便不给我吃了吗?”
小姑娘眼睫一垂,落下好看的剪影来。不谙世事的稚嫩同一瞬的失落融合得十分好,竟令胤希平白生出些心疼,不大好意思吃了。
她跃至汀儿脚边,抬起蹄子蹭了蹭汀儿的小腿,宽慰道:“师尊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们先吃饭,边吃边等她,好不好?”
汀儿不大信:“你可知议的什么事?”
“不知道,”胤希摇头:“只说观宿台有异象,星婆一叫便走了。”
“天象有异?”汀儿讶然:“是要起乱子吗?”
“这我就不能多问了。”胤希重新跳回座位,木凳子四周随即溅起小水花,小兽歪着脑袋盘算:“天虞太平百年,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许是那地鬼?”
“地鬼?”
“你不知?”胤希反问她:“你娘不是地鬼神使吗?没告诉过你这些?”
汀儿摇头:“没有。”想了想,又补充:“娘亲寡言,没怎么同我说过话。”
胤希听得一愣一愣,细想着,神使乃是天神当年封印地鬼时的最后一抹灵气所化,七情全无,六识残缺,自是不懂如何养一个孩子。
“地鬼呢,说来也简单。天地初开之时,阴阳善恶尚不分明,唯一的敌人便是天灾。”
胤希自地上跳到桌上,卖着天虞众人皆知的关子:“彼时,人鬼神三界合力以抗之,出了伟大的天尊大人、女娲大人、冥渊大人等等,天下好不融洽。”
“但是!”
胤希郑重其事顿了顿,臀部一使劲,坐到了汀儿面前:“地鬼这个叛徒,仗着自己浑身邪气便自立门户,曰帝休,和冥渊大人打得不可开交。”
汀儿眉心一动:“后来呢?”
胤希斜眼瞧她,扬了扬下巴道:“自然是败于天尊大人之手了!”
“自地鬼被天尊大人封印,帝休群龙无首,徒众几乎四散。可是听闻前不久又另立了新君,叫个什么……”胤希翻了翻眼皮,努力回想着之前偷听到的名字:“宋流霜。”
“这人什么来头啊?”
“不知道。只听说是半路出家,不过几年的功夫便做上了帝休的圣君。”
小兽晃着脑袋,心里默默计较:“看样子,它们这几年过得蛮差劲的嘛……”
说了这好些话,胤希有些怀疑眼前的小丫头能否听懂。左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什么神啊鬼啊的,肯定听都没听过。
汀儿没有理会胤希怀疑的眼神,只小巧地皱眉,自个儿思索。
说话间,远处一声清冷浑厚嗓音:“胤希。”
小兽脊背明显起了层小栗子,回头一瞧,禹舟蘅同星婆一前一后走来,问她:“我的鱼喂了么?”
禹舟蘅仍是一副从容模样,腰间玉葫芦轻轻一晃,行至木桥边,抬手逗了逗锦鲤。
慌了神的是胤希,方才只顾着和汀儿八卦,竟把禹舟蘅的宝贝锦鲤给忘了。
“我这就去喂!”语毕,小兽“咻”地蹿远了。
禹舟蘅一来,汀儿不自觉变得拘谨,两手搓捻着袖管的毛边,待那人走近,才小小声叫道:“禹长老。”
“这丫头是汀儿?”星婆指着汀儿问。
禹舟蘅不咸不淡“嗯”了声。
“几日不见,模样越发标致了。”
星婆勾着背,尽力仰头瞧她,小姑娘粉雕玉琢,不似那日灰扑扑的样子,小脸白嫩姣好,嘴巴同花瓣儿似的鲜润,好像还窜个儿了,比前两日长高许多。
汀儿腼腆,抿着嘴巴弯一弯眼睛,抬眼去瞧禹舟蘅的反应。
“天虞山灵气润泽,自然养得好些。”禹舟蘅道。
星婆乐呵两声,转眼瞧见一大桌子菜,连汤带水不说,碗筷也摆放得讲究,不像禹舟蘅得做派。再一看,萝卜芹菜什么的各有颜色,摆盘更是精致得紧,更不似令萱的做派。拎着眉毛好一阵才落下,瞧一眼汀儿,问:“你做的?”
“是。”汀儿乖巧点头。
未等星婆啧啧称奇,喂了鱼回来的胤希立马接过话头:“这丫头小是小,但厨艺可好了!婆婆你瞧,不过两三日便将我喂得圆滚滚的。最重要的是,她也会做桂花小汤圆!和烟儿......”
“胤希。”星婆闻言,摇摇头厉声呵住她。
胤希立马咽下劝禹舟蘅收徒的话,静悄悄等着禹舟蘅发落。
这是汀儿第二次听旁人提起这个名字,祁烟。
话头不尴不尬悬在半空,禹舟蘅动了动眼皮,将心知肚明倒回胸腔走了一遭,转而抛给星婆道:“若有话,便说。”
汀儿不明所以地拎着眉头,一派天真,不懂几人欲言又止是在打什么哑谜。
星婆也不再避讳,只将拐杖往石板地上一磕,道:“祁烟既不在了,收云殿人丁寥落已久,不若你将这丫头收归门下,也添点儿人气儿不是?”
禹舟蘅正要答话,却听胤希费力扯着脖子应和:“是啊是啊!自打祁烟走了,师尊一直郁郁寡欢,怪冷清的。加上收云殿正缺人手,她若来了,也能当个力气不是?”
禹舟蘅听罢却笑了:“我禹舟蘅收徒,不用看资质的么?什么人都带进来,天虞其他弟子怎么想?”
一番话似冰水一样淋下来,将汀儿浇了个透心凉。
她自小撒野惯了,北湾村东西南北的闲话听了个遍,本不大在意旁人说道什么,偏偏几次三番折在禹舟蘅不咸不淡的言语里,败在她状似无意的闲谈里。
星婆拄着拐杖往前凑了凑,自上而下打量了汀儿一番,又道:“话虽如此说,可这丫头我仔细瞧过,连天虞山都爬上来了,活脱脱的仙人皮囊仙人骨。”
“再者,”星婆撩了把眼皮,煞有介事顿了顿,说到:“她头上的红绳我认得,是老掌门留给你的。”
汀儿一惊,抬手碰了碰脑后,才发觉自个儿脑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绳子。
“这红绳认主,她却戴得,也算有仙缘不是?”
左右是拗不过,禹舟蘅提步行至汀儿面前,翻着游魂似的眼皮打量一番,问:“你怎么想?”
尾音懒怠,似一首好听的小曲儿,汀儿心脏一突,咽了咽喉咙认真道:“弟子,愿意。”
见禹舟蘅没有反驳,汀儿立马跪下,朝她正经磕了个头,又道:“汀儿愿意。”
禹舟蘅欲言又止,在汀儿惴惴的眼神儿里朝她伸出手,玉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