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更尽时,院内立杆挂天灯,家家户户祭灶神,
糖饼、黍糕、枣栗、灶糖,四样祭品摆好,灶神马用香糟炒豆清水供奉,祭灶之日摆上这些甜嘴的食物,只盼着与自家日夜相伴灶神能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冬日天气多变,前两日还算是晴朗,腊月二十二就接连下了两天大雪,急雪伴大风直接就封了进城的路。
“宝哥儿这是哪儿去呀。”
袁宝儿刚出家门就被村长娘子喊住。
“柳伯母今儿起得早呀,我这正打算去喂兔子呢。”
温度越来越低,进了腊月西北风刮过兔子冻得乱叫,甚至有两只刚出生的小兔子被母兔扔出窝冻死了。本想搭个厚实的棚子,但后院实在太挤了,同阿爹一合计,就将兔子移到了村西老屋。
老屋厢房除了四堵墙,就一个小炕,房间大小合适,就是苦了喂兔子的人,风雨无阻日日村东村西的折腾。
“这不是你兴林哥要来接我们去府城过年嘛,起来早点儿好收拾收拾。”
“柳秀才真是孝顺。”袁宝儿笑着接话。
秦春花:“哎,也是没缘分,要不咱两家人在村里过年也省得折腾了。”
嗯嗯。
嘿嘿。
终于可以去喂兔子啦。
冬季百草枯萎,饲料主要以干草、秸秆为主,辅以麦麸、豆粕,偶尔还可以加一次青萝卜调整一下冬季匮乏的食物来源。
兔笼子方正规整,袁宝儿父子俩打扫的也打扫的极为干净,加了草药的草木灰又很大程度地压低了兔尿的臊气,再加清理及时,开门味道但是没想象中的难以忍受。
兔子极为能生,发*情又快,三月便能出一窝,一窝四到十只不等。除去意外损伤的小兔子,现在共有已出窝不用大兔子再带的两月龄兔子五十二只,一月龄兔子二十七只,刚下的兔子两窝,未具体查数量,大兔子公兔八只,母兔十七只,十个兔笼子往哪儿一摆,每日虽然累却也难忍欣喜。
添水加草收拾卫生,一套下来也到了吃早饭的时间。
“哎哟。”
袁宝儿出院门一甩筐,径直抡到了守在院外的人。
半新不旧的薄棉袄,易磨损处七扭八歪打着几个补丁,裤子不似棉袄那般短一截,而是明显长了太多,皱皱巴巴地堆在脚踝处,玫红色的棉鞋倒是合脚,但单从颜色就知道并不属于他本人。
“常哥儿?快让我看看,头嗑破没?疼不疼?”每天这时候除了柳从南,倒是第一次有人在门口等他。
“没事儿的。”常哥儿揉揉头,抬头看了袁宝儿两眼,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来就是想问问宝哥儿招人不。”
啊?
袁宝儿一时之间也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回答。
宝记铺子腊月十八歇业到正月十五才营业,不需要大批量备货,并没有招人的打算,早就在村里通知过了,而且……
“我啥都会干,切肉刀功很好的,也可以帮着喂兔子,只要有活儿什么都成。”
焦急却忐忑地补充。
满是期盼的眼神随着袁宝儿的沉默被逐渐下垂的头颅隐藏。
寒风吹过,等待拒绝的人双手交握,低垂着头默默地看着互相扣动的拇指。
“你,要不来帮我守兔子吧,可以住在另一间厢房,炭火充足,还可以带着弟妹一起来住,也省得你一人害怕。”
袁宝儿看着眼前的小哥儿,终是没狠下心拒绝。
常哥儿今年十三,家里还有弟妹四人,最小的不过百天,最大的才八岁。父母在时,他家中虽然一直不算富裕,却还是可以满足温饱。只是天降灾祸,十月中旬他爹失足落水,救上来就没了气息,他娘听了噩耗早产加难产,留下刚生的男婴便撒手人寰。
晴天霹雳。
养家的重担直接砸在了一个瘦弱温柔的小哥儿肩头。
婴孩难养,没有奶水只能日日用精米熬米糊喂养,常哥儿原本就柔柔弱弱的,一朝重担加深只能咬牙硬撑。
家中的秋菜不敢售卖,便见天的上山摘花椒挖野姜送到袁宝儿家换钱,甚至还打到过两只兔子。
弟妹虽小但懂事,八岁的领着四岁的捡柴挖野菜,七岁的在家一边哄小的一边晒干菜。
苦但好像日子也能过下去。
营养不足的婴孩小病不断,常哥儿听人说鱼汤养人,冬月里就敢忍着河水寒凉下水捞鱼。
水凉易抽筋,若不是袁老二路过捞了一手,这家怕是真的再也过不下去了。
多日疲累再加呛水伤寒,常哥儿整整烧了三天,一度连药都灌不下去,好在他自个儿争气,硬生生地挺了下来。
常哥儿:“守兔子?”
袁宝儿:“啊……对。我家住村东,兔子在村西,晚上不守着,怕会被野物叼走。”
结实的被加高过的石墙,新换的厚木门……
野物怎么叼?飞进去吗?
咳。
袁宝儿看着他的眼神,又补充道:“也怕有小偷小摸的溜门撬锁偷兔子或者伤了兔子。”
百十来户的小村子,谁家放个屁都能传出来,大雪封村,谁偷了兔子半天不到就能被查出来。
常哥儿怀疑的目光太过明显,袁宝儿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干不干吧?”
费劲……
都给你活了,还要我找个像样的借口。常哥儿也不知怎么回事,清醒之后谁去给他家帮个忙都要被他逼着倒腾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哪有什么理由。
乡亲之间搭把手而已。
“我……还是不干了吧,谢谢宝哥儿可怜我,但我总不能白拿你的钱。”
走了?
他走了!
袁宝儿数兔子的大好心情被毁了。
“哥哥,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晚?”
自从不用再去城里卖货,袁宝儿每日到小石桥的时间都堪称精准,柳从南日日等待,陪他一同回村。
眉头微皱,杏眼半睁。
柳从南有些诧异地询问道:“怎的还生气了?”
袁宝儿面上疑惑之色逐渐加深,唇瓣几度开合,最终化成了一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柳从南:“?”
袁宝儿简单概括了刚刚的事,随后又带了一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倒是有些矛盾之处。”
“对吧。”袁宝儿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我是真想帮他,一个人支撑那么大一家子不容易。再说了,不怕人偷兔子,还不怕别人使坏吗,活儿都摆在那儿了,你求都求了,就干呗,非得让我给出个正当理由。还得我求着他干吗?”
“许是经历了生死,性格有变。”
“那变得也太快了,我都以为他被河中的孤魂野鬼夺了舍。”
呸呸呸。
大过年的,瞎说什么。
“哥哥莫气,你无错,若是再继续生气可是得不偿失了。”
行吧,行吧。
大过年的。
“今年的天比以往冷太多了。”柳从南感慨道。
“哪有?”袁宝儿调整好思绪,笑着回道:“那是因为你从南边儿来的,跟往年比这可不是最冷的呢,最冷的时候戴着棉手套走路,手指头都冻得直疼。”
“戴手套都冻手?那手套里的温度会不会就像这布包里一样冷?”
柳从南拎着布包询问。
淡青色的挎包角落上绣着一朵五瓣红花,文雅中透露着稚气,是柳从钰几年前送给他的生辰礼。
不是布包。
是教会他自己绣了一朵花。
“你这挎包里衬是皮子的,八成比手套里的温度都高呢。”
“真的吗?哥哥试试看?”
布包的口袋越扯越大,离袁宝儿越来越近,再不进去试试温度都要挤在脸上了。
试试吧。
小秀才时而还挺犟,一个温度还这般在意。
你别说哈,这皮子的是保温,要不回家用兔皮做个手套,反正攒了那么多兔皮,不做手套……
嗯?
袁宝儿眉头轻蹙,略有疑惑。
空荡荡的包,只在底部躺了个长条状的物体。
“哥哥看看,喜欢吗?”
嗯?
看啥?
喜欢啥?
修长的手指自布包中拿出,袁宝儿满脸疑问。
柳从南:“!!!”
不!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哥哥手上空空的就出来了。
“还挺喜欢的,你这挎包还挺暖和,我回家就做个类似的手套,比棉的好用,兴许还能赚两个钱。”
柳从南:“……”
没有用……果然不能自己瞎设想。
“哥哥没摸到它吗?”
打磨光滑的金丝楠木灵芝如意簪,雪色与阳光的映衬下,棕黄色的木簪上似有金线,随着角度的不同金光闪耀跳动。
“啊?你的发簪放包里做什么?”
“不是我的。”
“别人的你更不应该随身携带了呀,柳绥之……呜。”
色若白玉的手指捂住喋喋不休的嘴,指尖在冷风和体温的交替作用下逐渐粉嫩起来。
“哥哥……别闹了,你知道的。”
“呜,不呜道。”
“可是哥哥的眼睛笑得很是好看,出卖了你。”柳从南收回手指,将发簪重新递了过去。“何以结相于?金箔画搔头。”
金粉相映。
袁宝儿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自己喜欢的是颜色,还是情义。
“哥哥。”
冬季挡不住烈火。
柳从南觉得自己就快要烧熟了,举着发簪的手在被他的目光炙烤,忐忑的心被烧得只剩羞涩。
“绥之的手很美。”
一直都很美。
从第一眼被这双手吸引,袁宝儿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工匠精雕细琢的白玉都比不上这双手引人注目。
修长的手指搭在手心,麦色的肌肤,流畅的线条,清晰的脉络,哪怕是小一号也难掩其力量感。
色差分明的两只手短暂相接,精心雕刻的发簪被心仪之人收在怀中。
“我很喜欢。”
发簪也是,人……也是。
目光相接,除了红色逐渐扩散的耳根,万物都已静止。
“快来人呀!常哥儿跳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