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正在发烧,浑身滚烫。
不知是伤口开裂之故,还是因在大理寺受了凉。
今日他出宫后,去大理寺补录口供,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录完,他就往回走,却在大理寺外遇见了谷王。
谷王是被抬下轿的,背上腿上全是血,脸白成一张纸,饶是这样,他还是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道,“我死了,你也不得安生,你跟他们,都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们!”
更恶毒的话,丁旭也听过,从来不放在心上,若赌咒发誓有用,还要武功做甚!
但这次,他却甚是不安!
皇储之争,如此残酷,超出了他的预料。若非有人暗中操纵,谷王不会这么快败露。
这次是谷王,下次会是谁呢?还有谁将被牵涉呢?
他想着,浑身忽就变得无力,连马也上不去,只好徒步而行。
大理寺在城北,而石榴胡同在城南,他晕头转脑地走着,中间还走岔了一次,这才拖延至晚。
……
甘翎同万吉阿彩一起,把丁旭抬进了屋,轻轻放在床上。
请大夫,熬药,灌药,针灸,冷敷,折腾了一个时辰,人只是不醒。
“没事,我看着他,你们都去歇息。”打发走众人,甘翎坐在床对面的竹椅上,使劲揉着太阳穴。
大夫虽说只是风热,并无大碍,但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恶日,五毒出洞,毒气悄延,好好的人还易染病呢,何况他个受伤的人!
是不是得拜钟馗呢?
她想着就要起身,却听他忽地说了句甚么!
“将军,您醒了?”她快步走到床前,只见他双目依旧紧闭,嘴唇抿紧,手微微颤着,脖子下全是汗,中衣领子已被浸湿。
甘翎试了试他额头的湿布巾,已然变热。
“发出汗来就能好了。”她想着,把那湿布巾洗过冷水复又放好,然后拿了干布巾替他擦汗。
撑起领子的瞬间,他的手忽地抬起,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将军!”她惊道,没有回声,他的手却攥得越发紧了,如溺水之人,握住了那唯一的浮板。
丁旭正在一个噩梦里。
梦中,他军中的粮仓起了火,救到一半,海寇来袭,他奋力杀贼,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一转头,她坐在花轿上,笑着对他说,“将军,你不是要娶我么?我们现在拜堂吧!”
他就要过去,不妨脚下一颤,就见自己脚下的船正在开裂,海水咕嘟咕嘟地冒上来。
“你不来吗?那我走了!”她的笑容消散,眼中溢上泪水。
他想解释,喉头却被一只手攥住。
他母亲陈氏的声音冲进耳窍,“不许娶她,她个□□!”
眼看着那花轿离开,他情急下,挥剑斩断了那只手,大喊一声,“翎儿!”
喊出口的瞬间,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了,只有她还在面前。
他眨了眨眼,简直不敢确信,她,她没走么?
“醒了,将军?我是甘翎,您能看清么?”甘翎试探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却被丁旭一把攥住。
他双手握住她的双手,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真是你,翎儿?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您睡了一觉,刚刚醒来,要喝水吗?”
两人挨得近,她的气息扑上他面,他嗅到了一股香甜,还有一股香热。
他不由地想靠近,就要抬身的,不妨肩膀传来一股刺疼,疼得他顿时没了力气。
见他蹙眉,甘翎急道,“可是哪里不适?”
她说着,眼角瞥见一抹鲜红。
“伤口又裂了,您忍着些!”适才大夫过来,就是她搭手帮忙包扎的,比想的容易,她一看就会。
这次她自己动手,很快就包好了,还给他擦干了汗。
丁旭默然无语,只是看着她。
“怎么了?”放下剪刀,注意到他的视线,甘翎以为他有事,忍不住问。
“谢谢,谢谢你,翎儿。”
甘翎一愣,“将军说哪里话,该是我……”
他又握住她手,“你很好,你甚么也没做,反受我牵累,我,真的不知要如何做,才能谢你!”
他说的认真,她反倒寻不出答语,两人就那么对视着,静默着,良久,直到更鼓响起,甘翎才回过神来。
“您快歇着,大夫叮嘱过了,您要好好歇息才是。”
她替他盖好被子,他忽道,“你睡在哪里?”
她指了指对面房间。
“嗯,你也歇着。”
他很快睡去,全然不觉她并未离开。
她不放心,坐在竹椅里守着,直到天快明时,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
提心吊胆的一夜过去,翌日清早,青荷第一个醒来,她立即去寻甘翎,想替她歇息片时,谁知刚到房门口,就见丁旭正一手拿了被子,给坐睡在椅子里的甘翎盖好。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唯恐惊醒了她,好在她睡得沉,只在被角掖上肩窝时,轻轻缩了缩身子,并未醒来。
青荷一愣,旋即蹑足退了出来,脸上的倦容被欣慰取代。
她回西厢房告诉阿彩,小姐正在休息,不能打扰,早饭她们先吃就是了。
两人去到厨下,煎上药,开始烧饭,一时万吉进来,得知丁旭已然好转,甚是欢喜。
“你这么高兴?不讨厌将军了?”青荷故意道,还指了指他的脖子。
“那是之前了。”他道。
说来也怪,他曾对他厌恶至极,毕竟甘翎在丁家吃了那么多苦,他有失护之责,但这些日子,他做的桩桩件件,特别是他肯舍命保护小姐,已不知不觉地消除了这份厌憎。
同为男人,他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而小姐对他的担忧挂心,他也看在眼里。
万吉冲青荷点点头,两人会意一笑。
阿彩不知就里,看着两人打哑谜,急得不行,“你们在说甚么呀,我也要听。”
“此事说来话长,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过两天告诉你啊。”万吉低声道,说完,轻轻拍了拍阿彩的手臂。
三人安静地吃饭,日头跃出云海,在院中洒下一片碎金,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细风吹来艾蒿的香气。
“砰砰砰——”剧烈的敲门声传来,惊得青荷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咸鸭蛋掉了。
“今天有人要取货吗?”她问万吉。
万吉摇头。
“那可能是订货询价的,你快些把人打发走,价钱上别多让。”青荷气道,来人也太鲁莽了,大清早的乱敲门,小姐还睡着呢!
下一瞬,更让她气的事发生了,只听院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她腾地起身,走出厨房,呵斥来人:“这是内院,谁让你进的?”
说着,目光一滞,声音也低了三分,“林茂,怎么是你?”
“你们怎么不给我开门啊?急死我了!”林茂浑身热气腾腾,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滴在织锦豹纹白袍领子上。
他手里提着个青布包袱,又问青荷,“将军呢?”
昨日他得知事情全貌后,惊得冷汗直流,虽然梅影已告诉他,丁旭无碍,但他依旧不放心,毕竟将军是个报喜不要忧的性子,须得亲自确认才是。
但羽林卫现在由他负责,他走不开,特别是晚上,好容易熬到今早退朝,他再忍不住,跟兄弟们打了个招呼,就赶了过来。
“我在这儿,”丁旭立在上房门口低声道,一面说一面示意林茂安静。
他不想吵醒她,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林茂在看到他的顺间,就跑步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他,大声道,“将军,您怎么下床了?刀伤须得仔细,您快回去养着!”
这声音如惊雷炸在耳畔,甘翎一下子就睁开了眼,她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没有人,空空如也!
她的心顿时提起,她掀开被子,起身就往外走,刚出卧房,就见他被林茂推着,往里走。
“小姐,您快跟将军说,让他好生养伤。”林茂看见甘翎,如见救星,“他最听您的话了!”
甘翎一愣,刚要说甚么,就听丁旭急急开口,“我很好,林茂你少大惊小怪!”
他虽是对林茂说,目光却是落在她身上,那澄澄澈澈的目光里满是怜惜。
“你放开手,我自己走。”丁旭又道,然等林茂真松了手,他却立定,再不肯走半步。
里间是她的卧房,外人不能进。
“有事快说。”他立在堂前,道。
“也没甚么事,我就来看看将军!”林茂脱口道,“这是换洗衣裳,给您拿来了。”他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墙侧长桌上,桌上有笔墨布缎绣棚。
“您就安心休养,这一个月,宫里我盯着就是。”
林茂说完,转身对甘翎行礼,“小姐,将军就麻烦您了!”
这话提醒了丁旭,他的伤是要养,但总不能一味地劳累她,他应该自己照顾自己。
于是他对林茂道,“净乱说。我的伤已无大碍,过两天就回去了。”
“您回哪儿去?”林茂立即道,“陛下都准您养病了,您回宫住值房,不是辜负圣恩嘛?”
他上前一步,“您不会要回家吧?您打回京就没在家中住过,此时回去,合适吗?”
丁旭只觉头大,这可如何是好?
他急急想着,忽地记起甚么,问林茂,“你不是买了一所宅子?我住过去就是了。”
闻言林茂笑了,“将军若要住那宅子,还不如住在甘小姐这里呢!”
“甚么意思?”丁旭愕然。
“那宅子就在隔壁,跟这边一墙之隔,您住过去,甘小姐要看顾您,还得出门绕远的,多不方便?”
丁旭愣住,甘翎亦是吃了一惊,
林茂看看两人,继续道,“将军您别过意不去,我想过了,这宅子咱们又不常住,放着也是放着,等小姐这边生意做大了,需要添人置屋了,咱们就给小姐用好啦!或者直接把围墙打通,两家合一家更好!”
他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这般两全其美的打算,如何?”
“不怎么样!”一直在门外静听的青荷,闻言进来,急声道,“你打的好算盘,拿我们小姐当甚么了?别说一所小宅,就算再多,小姐也不稀罕!”
林茂愣住,“这不是你……”
青荷打断他话,“都是你的不是,大清早地乱喊乱叫,扰人清净,你今儿不当差了?”
聪慧如甘翎,顿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看青荷一眼,缓缓开口,“将军哪儿也不去,就在这边养伤。”
不管怎么说,他是替自己挡的刀,于情于理,她都要看顾他的。
听了她的话,三人俱是一喜,特别是丁旭,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留下了他。
他望向她,“翎儿……”
“将军,林副将来一次不容易,你有事就吩咐,他须得回去了。”甘翎婉转地下了逐客令,这个林茂,再待下去,还不知会胡说些甚么呢!
“对,我是得走了,我只有半个时辰的工夫。”林茂如实道,说完就要告辞,丁旭却让他稍等。
“谷王如何了?今日上朝臣工们可有奏表?”
“他还在大理寺,怀庆公主一早就去探视了,”林茂叹声道,“窦尚书昨晚忽地发了烧,今早告了病假,他不开口,没人替谷王求情,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