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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萝卜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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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旭匆匆赶至皇宫,以为有要事发生。谁知成安帝只是赐赏,赏了四道肴馔给他,让他趁热吃。

丁旭没胃口,回到值房就把剔红食盒给了林茂,让他与兄弟们分食。

“这是御膳,您真不尝尝?”林茂说着,开了食盒,脸上的笑容忽地僵住。

他看着那大小不一的红豆饼,惊诧万分,“这,这真是……”

他见丁旭面色不好,料想他今日出宫应是没能与嫂夫人讲和,便识趣地住嘴,抱着食盒走了。

丁旭坐在桌前,回想见她的种种,午后阳光透过窗格射在他的后背上,暖融融的。

她不愿见自己,根本不给自己补偿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

他左思右想,只觉进退维谷,再无妙法。

这份忧思令他一夜辗转,几不成寐。

翌日早朝。

成安帝端坐宝座之上,受完文臣武将的拜礼,便淡淡开口:“众爱卿,有事启奏,无本退朝。”

他大病初愈,精力还有些不济,不耐听臣下的长篇大议,只让把要紧政事誊写清楚表奏上来,等他回养心殿细细看了批复即可。

臣子们也都体谅陛下的不易,尽量少奏或不奏。是以这几日的早朝都在罕见的宁静平和中早早结束,君悦臣安,双方都体会到了久违的君臣一心,上下和睦。

成安帝说完,微微合目,龙袍大袖里的手指开始默默点数,一,二,三……若十秒后无人出列,那就可以退朝了。

晨风吹进堂上,甪端香炉口中那袅袅直上的香烟忽地飘散开去,化成一道薄薄烟幕。

“陛下,臣要弹劾一人!”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堂上沉寂。

成安帝手指一顿,他睁眼,见那人立在文班末尾,一身青袍,是个言官。

监察百官,制约朝臣,乃言官职分,成安帝自是应允:“奏本拿过来!”

那人双手高高擎起奏折,小步快趋到了近前,邓宝已候在阶前,见他到了,就要去接那奏折,谁知那人忽地开口道:“恳请陛下允臣当堂表奏,以彰律法严明,显朝廷威严,令那奸佞之徒不敢恃宠而骄,肆意妄为,坏皇家体面!”

堂上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这哪是请求,分明是直谏,谏请陛下不要徇私包庇身边之人。

成安帝自是听得明白,不消说,若不准奏,自己就是那近佞远贤、堵塞言路的昏君。

他微微蹙眉,耐住性子,“爱卿请说!”

“羽林卫指挥使丁旭,目无法纪,出入青楼,寻欢作乐。这等骄奢淫逸之徒,败坏纲常之辈,不配护卫主上,还请陛下严惩,以为百官之戒,以正风化之教。”

那人昂首挺立,义正言辞,说着抬手指向了侧旁的罪魁。

丁旭昨晚没睡好,头甚是昏胀,虽静侍一侧,却有些游神,此刻突然被弹劾,他竟是懵然无应。

众人不知就里,只当他东窗事发,无言可辩。

堂上顿时嘈杂起来,臣子们低声议论着,看看丁旭,又不时望向成安帝。

“陛下,国有国法,法不行,治不成。丁旭恶行累累,不惩不足以服众。”那言官见成安帝默然无语,怕他袒护包庇丁旭,便又跪地叩首。

成安帝点头,“爱卿说的是。”

闻言堂上安静下来,众人拭目以待,看陛下发落。

成安帝看向丁旭,“威远将军,可认罪?”

丁旭此时神思归位,也听清对自己的指控,当即否认:“臣无罪,臣没有违反文官武将不入青楼的律法。”

“你狡辩。”那言官勃然大怒。

成安帝抬手,斩断他的后话,“你们有理的,有冤的,都去大理寺辩个明白!”

甘美绣坊。

看着新挂匾额上的四个楷书大字,甘翎微微笑着点头,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万吉点燃两挂鞭炮,震耳欲聋的噼啪声里,青荷给邻舍一一分送萝卜糕,桂花饼。

新铺开业,自当庆祝,但他们钱少,无法请酒,只能以糕饼代替。

“恭喜恭喜,节节高升,财通四海!”

“同贺同贺,日进斗金,万年长青!”

大吉的日子,人人送上祝福,唯有斜对面的那家,闭门不纳。

“小气鬼!”青荷暗骂一句,并不在意,因为之前已经领教过了。

她们刚搬过来时,按照礼节给左邻右舍送豆腐羹,整个石榴胡同都收了,就那家不肯。

那家住着个男子,姓唐,行七,人称唐七,以卖画为生。当时甘翎过去送羹,他开口就是讥讽,还推了甘翎一把,简直就是个无赖。

青荷端着碟子回到宅前,指指斜对门,对甘翎道:“小姐,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的。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再不要理!”

甘翎笑笑,不置可否。

“走吧,咱们回家吃饭。”青荷招呼万吉。

三人刚走进大门,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接着就见一匹黑马停在了门前。马上坐着个虎背熊腰的黑衣男子,生得皮糙肉厚,腰下挎着刀。

“在下林茂,有事求见甘小姐。”那人翻身下马,一面见礼,一面道。

“何事?”青荷挡在甘翎身前,有些紧张地盯着来人,这人怎么看也不像采买绣品的,但眉眼温和,也不像坏人。

“请甘小姐救命!”林茂压低声音,眼神急切,“可否借一步说话?”

人命关天,甘翎虽不知自己能做甚么,但能帮总要帮的。

她请林茂进了院中倒座。

一进屋,林茂噗通跪地,道:“嫂夫人,威远将军出事了,请您救他!”

甘翎一怔,青荷与万吉面面相觑。

“你找错人了!我跟他早已和离!他有事,你该去丁家求助!”

甘翎说罢,就要送客。

林茂跪地不起,“嫂夫人莫急,请听我把话说完。”就把丁旭擅入青楼而被弹劾下狱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将军不可能去寻花问柳,他那日是来寻嫂夫人的,之后便回了宫,还请嫂夫人做个证人!——将军否认罪名,却不肯说出内情,言官却是人证物证俱全,若此下去,将军岂不是要屈杀了?”

甘翎默然,她想了想,让林茂起来。

“此事不难,只要你能办成一件事。”

“嫂夫人请讲。”

就在甘翎他们筹划之际,丁家却是关门闭户,人人噤声,好似丁旭不是家中一员。

丁捷忍不住,去求母亲搭救二弟。

“母亲,牢狱甚苦,若不打点,二弟怕是吃不消。”他自小读书,气质文弱,讲话也是细声。

“那个孽障,早就该死。”陈氏坐在厅上,手里端着茶盏,咬牙切齿道,“他从小不听我话,现在做出事来,活该如此。”

都说母亲疼爱儿子,但陈氏对丁旭却只有愤恨。

她生他时难产,熬了三天两夜才生下来,她丢了大半条命,自此再未有孕。

她想儿子应举取仕,光宗耀祖,他却非要习武,做刀尖上的勾当。

她不喜落败的甘家,执意退亲,他却站在阿翁一边,娶她过门。

这一件一件堆叠起来,母子之间势如水火,她常常后悔,没有早些将他溺死。

“二弟不是那样的人,这中间定有甚么误会。”丁捷又道。

“你知道甚么!”陈氏瞥长子一眼,“人都是会变的!他出门在外这么些年,跟何人相交,做过何事,你都知道?”

丁捷摇头,瘦长的身影一如随风摇曳的细竹。

“那不结了!”陈氏把茶盏重重搁下,溅出的茶水落在桌面上,滚滚落落的,如破碎的泪滴。

“你少操闲心!有这工夫,多去替上司长官做事,你的前程就在他们手里捏着呢!”

这话戳到了丁捷的痛处,他虽进士出身,却分在了礼部这个清水衙门,只做个六品小小主事,五年如一日,职不升,俸不加。

“是,母亲教训的是。”他赧然退下。

他走回自己小院,妻子陆氏正翘首以待。

“母亲怎么说?”她问他。

他摇了摇头,仰首望天,天空澄澈,无云无风,“唉,但愿刘大人能还二弟一个清白。”

大理寺牢狱,囚犯的哀告咒骂声伴着潮气霉味浮现在角角落落。

丁旭坐在稻草堆里,双目紧闭。他被剥去了织金白袍,中衣还在,外面罩着灰布囚服,囚服上有几道浅浅棒痕。

一阵冷风吹过,墙上火把乱摇,旋即有人到了门前,开锁进来。

丁旭以为是牢头送饭,刚要礼节性地道谢,却听那人低声唤他,“将军,将军,快快醒来。”

丁旭睁眼,却是孔慕武。

孔慕武乃大理寺司务,从九品,负责卷宗文书出纳,年过五旬,背有些驼,浑身干干瘪瘪的,面如核桃。

他慢慢蹲身,打开手里的竹篮,把肉菜米饭放上小木桌,口里说着“将军慢用”,又从怀里取出个青布包,一把塞给丁旭。

包里是根水蓝汗巾,并一方青丝帕。

丁旭怔然,以目问孔慕武何意。

“林将军请您换上。”孔慕武以几不可闻的小声回道。

他在牢中,讲究不得,这个林茂作甚么?丁旭疑惑着,便问了出来,孔慕武摇头,表示不知。

丁旭想了想还是照做了,他解下身上的汗巾交给孔慕武,让他快走,免得被神出鬼没的大理寺卿刘睿瞧见。

“小的知道,这就走了,将军保重。”孔慕武深深一礼,转身离开。

他四十岁那年丧母,却无钱入殓,只好告借。那债钱利息颇高,他一时还不上,竟遭债主殴打。丁旭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还替他还了银子。

对此,他感念不已,一有机会便要报答恩人。

听着孔慕武的脚步远去,丁旭坐到桌前,开始吃饭。这牢狱很是阴冷,又无炉火,若不多吃些,根本扛不住。

正大嚼大咽间,他忽地记起甚么,放下筷子,从怀里拿出那方青丝帕。

帕子也是水蓝色,清清润润的,如涓涓溪流,澄澄潭水,叠得方方正正。丁旭看着,只觉心头的烦躁去了大半。

他心想:林茂冒险让孔慕武进来,却没有一字半句,难道写在帕子上了不成?

他就要翻看,却听外面一阵骚嚷。

“大人,我是冤枉的,求您明鉴。”

“大人,我要回家,快放我出去。”

大理寺卿刘睿又来了,他一来那些罪囚就要喧闹一番,直到被打停为止。

丁旭立即把丝帕收进怀里,复又用饭,以狼吞虎咽的速度。

将吃光喝净,刘睿就到了门外。

“将军好胃口。”刘睿嗅着肉香,两片红唇翘起,露出两颗虎牙,“不知饭菜够不够,若不够,可以再加。”

丁旭急急摆手,“足够,谢大人美意。”说完打了个饱嗝。

刘睿打量他一番,眸光一闪,道:“明日升堂,将军可要做好准备。”

丁旭点头,“谢大人提醒。”

“公堂之上,不容有私,将军若有甚么话,还是现在讲的好。”

又来了,下狱第一天,刘睿就说过同样的话,想让他讲述内情,及早洗冤。

但他要怎么说呢?说自己的妻去青楼请人作保,他跟了去?

谁人会信?毕竟京城有那么多酒楼饭庄可选。

这话一旦出口,世人只会非议谤毁她,她个女子,名节要紧。

他不要她成为众人口中的话柄谈资。

“将军,请相信下官,下官是嘴严之人……”见他不答,刘睿又道,但没说完,就被丁旭打断了。

“大人放心,明日堂上末将自有应对,定能洗脱罪名。”过堂就要对质,假的真不了,自己问心无愧,那诬蔑之人说破天也不成。丁旭打定了主意,说完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刘睿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丁旭靠坐在墙上,又把种种可能想了一遍,便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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