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匆匆赶至皇宫,以为有要事发生。谁知成安帝只是赐赏,赏了四道肴馔给他,让他趁热吃。
丁旭没胃口,回到值房就把剔红食盒给了林茂,让他与兄弟们分食。
“这是御膳,您真不尝尝?”林茂说着,开了食盒,脸上的笑容忽地僵住。
他看着那大小不一的红豆饼,惊诧万分,“这,这真是……”
他见丁旭面色不好,料想他今日出宫应是没能与嫂夫人讲和,便识趣地住嘴,抱着食盒走了。
丁旭坐在桌前,回想见她的种种,午后阳光透过窗格射在他的后背上,暖融融的。
她不愿见自己,根本不给自己补偿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
他左思右想,只觉进退维谷,再无妙法。
这份忧思令他一夜辗转,几不成寐。
翌日早朝。
成安帝端坐宝座之上,受完文臣武将的拜礼,便淡淡开口:“众爱卿,有事启奏,无本退朝。”
他大病初愈,精力还有些不济,不耐听臣下的长篇大议,只让把要紧政事誊写清楚表奏上来,等他回养心殿细细看了批复即可。
臣子们也都体谅陛下的不易,尽量少奏或不奏。是以这几日的早朝都在罕见的宁静平和中早早结束,君悦臣安,双方都体会到了久违的君臣一心,上下和睦。
成安帝说完,微微合目,龙袍大袖里的手指开始默默点数,一,二,三……若十秒后无人出列,那就可以退朝了。
晨风吹进堂上,甪端香炉口中那袅袅直上的香烟忽地飘散开去,化成一道薄薄烟幕。
“陛下,臣要弹劾一人!”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堂上沉寂。
成安帝手指一顿,他睁眼,见那人立在文班末尾,一身青袍,是个言官。
监察百官,制约朝臣,乃言官职分,成安帝自是应允:“奏本拿过来!”
那人双手高高擎起奏折,小步快趋到了近前,邓宝已候在阶前,见他到了,就要去接那奏折,谁知那人忽地开口道:“恳请陛下允臣当堂表奏,以彰律法严明,显朝廷威严,令那奸佞之徒不敢恃宠而骄,肆意妄为,坏皇家体面!”
堂上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这哪是请求,分明是直谏,谏请陛下不要徇私包庇身边之人。
成安帝自是听得明白,不消说,若不准奏,自己就是那近佞远贤、堵塞言路的昏君。
他微微蹙眉,耐住性子,“爱卿请说!”
“羽林卫指挥使丁旭,目无法纪,出入青楼,寻欢作乐。这等骄奢淫逸之徒,败坏纲常之辈,不配护卫主上,还请陛下严惩,以为百官之戒,以正风化之教。”
那人昂首挺立,义正言辞,说着抬手指向了侧旁的罪魁。
丁旭昨晚没睡好,头甚是昏胀,虽静侍一侧,却有些游神,此刻突然被弹劾,他竟是懵然无应。
众人不知就里,只当他东窗事发,无言可辩。
堂上顿时嘈杂起来,臣子们低声议论着,看看丁旭,又不时望向成安帝。
“陛下,国有国法,法不行,治不成。丁旭恶行累累,不惩不足以服众。”那言官见成安帝默然无语,怕他袒护包庇丁旭,便又跪地叩首。
成安帝点头,“爱卿说的是。”
闻言堂上安静下来,众人拭目以待,看陛下发落。
成安帝看向丁旭,“威远将军,可认罪?”
丁旭此时神思归位,也听清对自己的指控,当即否认:“臣无罪,臣没有违反文官武将不入青楼的律法。”
“你狡辩。”那言官勃然大怒。
成安帝抬手,斩断他的后话,“你们有理的,有冤的,都去大理寺辩个明白!”
甘美绣坊。
看着新挂匾额上的四个楷书大字,甘翎微微笑着点头,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万吉点燃两挂鞭炮,震耳欲聋的噼啪声里,青荷给邻舍一一分送萝卜糕,桂花饼。
新铺开业,自当庆祝,但他们钱少,无法请酒,只能以糕饼代替。
“恭喜恭喜,节节高升,财通四海!”
“同贺同贺,日进斗金,万年长青!”
大吉的日子,人人送上祝福,唯有斜对面的那家,闭门不纳。
“小气鬼!”青荷暗骂一句,并不在意,因为之前已经领教过了。
她们刚搬过来时,按照礼节给左邻右舍送豆腐羹,整个石榴胡同都收了,就那家不肯。
那家住着个男子,姓唐,行七,人称唐七,以卖画为生。当时甘翎过去送羹,他开口就是讥讽,还推了甘翎一把,简直就是个无赖。
青荷端着碟子回到宅前,指指斜对门,对甘翎道:“小姐,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的。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再不要理!”
甘翎笑笑,不置可否。
“走吧,咱们回家吃饭。”青荷招呼万吉。
三人刚走进大门,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接着就见一匹黑马停在了门前。马上坐着个虎背熊腰的黑衣男子,生得皮糙肉厚,腰下挎着刀。
“在下林茂,有事求见甘小姐。”那人翻身下马,一面见礼,一面道。
“何事?”青荷挡在甘翎身前,有些紧张地盯着来人,这人怎么看也不像采买绣品的,但眉眼温和,也不像坏人。
“请甘小姐救命!”林茂压低声音,眼神急切,“可否借一步说话?”
人命关天,甘翎虽不知自己能做甚么,但能帮总要帮的。
她请林茂进了院中倒座。
一进屋,林茂噗通跪地,道:“嫂夫人,威远将军出事了,请您救他!”
甘翎一怔,青荷与万吉面面相觑。
“你找错人了!我跟他早已和离!他有事,你该去丁家求助!”
甘翎说罢,就要送客。
林茂跪地不起,“嫂夫人莫急,请听我把话说完。”就把丁旭擅入青楼而被弹劾下狱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将军不可能去寻花问柳,他那日是来寻嫂夫人的,之后便回了宫,还请嫂夫人做个证人!——将军否认罪名,却不肯说出内情,言官却是人证物证俱全,若此下去,将军岂不是要屈杀了?”
甘翎默然,她想了想,让林茂起来。
“此事不难,只要你能办成一件事。”
“嫂夫人请讲。”
就在甘翎他们筹划之际,丁家却是关门闭户,人人噤声,好似丁旭不是家中一员。
丁捷忍不住,去求母亲搭救二弟。
“母亲,牢狱甚苦,若不打点,二弟怕是吃不消。”他自小读书,气质文弱,讲话也是细声。
“那个孽障,早就该死。”陈氏坐在厅上,手里端着茶盏,咬牙切齿道,“他从小不听我话,现在做出事来,活该如此。”
都说母亲疼爱儿子,但陈氏对丁旭却只有愤恨。
她生他时难产,熬了三天两夜才生下来,她丢了大半条命,自此再未有孕。
她想儿子应举取仕,光宗耀祖,他却非要习武,做刀尖上的勾当。
她不喜落败的甘家,执意退亲,他却站在阿翁一边,娶她过门。
这一件一件堆叠起来,母子之间势如水火,她常常后悔,没有早些将他溺死。
“二弟不是那样的人,这中间定有甚么误会。”丁捷又道。
“你知道甚么!”陈氏瞥长子一眼,“人都是会变的!他出门在外这么些年,跟何人相交,做过何事,你都知道?”
丁捷摇头,瘦长的身影一如随风摇曳的细竹。
“那不结了!”陈氏把茶盏重重搁下,溅出的茶水落在桌面上,滚滚落落的,如破碎的泪滴。
“你少操闲心!有这工夫,多去替上司长官做事,你的前程就在他们手里捏着呢!”
这话戳到了丁捷的痛处,他虽进士出身,却分在了礼部这个清水衙门,只做个六品小小主事,五年如一日,职不升,俸不加。
“是,母亲教训的是。”他赧然退下。
他走回自己小院,妻子陆氏正翘首以待。
“母亲怎么说?”她问他。
他摇了摇头,仰首望天,天空澄澈,无云无风,“唉,但愿刘大人能还二弟一个清白。”
大理寺牢狱,囚犯的哀告咒骂声伴着潮气霉味浮现在角角落落。
丁旭坐在稻草堆里,双目紧闭。他被剥去了织金白袍,中衣还在,外面罩着灰布囚服,囚服上有几道浅浅棒痕。
一阵冷风吹过,墙上火把乱摇,旋即有人到了门前,开锁进来。
丁旭以为是牢头送饭,刚要礼节性地道谢,却听那人低声唤他,“将军,将军,快快醒来。”
丁旭睁眼,却是孔慕武。
孔慕武乃大理寺司务,从九品,负责卷宗文书出纳,年过五旬,背有些驼,浑身干干瘪瘪的,面如核桃。
他慢慢蹲身,打开手里的竹篮,把肉菜米饭放上小木桌,口里说着“将军慢用”,又从怀里取出个青布包,一把塞给丁旭。
包里是根水蓝汗巾,并一方青丝帕。
丁旭怔然,以目问孔慕武何意。
“林将军请您换上。”孔慕武以几不可闻的小声回道。
他在牢中,讲究不得,这个林茂作甚么?丁旭疑惑着,便问了出来,孔慕武摇头,表示不知。
丁旭想了想还是照做了,他解下身上的汗巾交给孔慕武,让他快走,免得被神出鬼没的大理寺卿刘睿瞧见。
“小的知道,这就走了,将军保重。”孔慕武深深一礼,转身离开。
他四十岁那年丧母,却无钱入殓,只好告借。那债钱利息颇高,他一时还不上,竟遭债主殴打。丁旭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还替他还了银子。
对此,他感念不已,一有机会便要报答恩人。
听着孔慕武的脚步远去,丁旭坐到桌前,开始吃饭。这牢狱很是阴冷,又无炉火,若不多吃些,根本扛不住。
正大嚼大咽间,他忽地记起甚么,放下筷子,从怀里拿出那方青丝帕。
帕子也是水蓝色,清清润润的,如涓涓溪流,澄澄潭水,叠得方方正正。丁旭看着,只觉心头的烦躁去了大半。
他心想:林茂冒险让孔慕武进来,却没有一字半句,难道写在帕子上了不成?
他就要翻看,却听外面一阵骚嚷。
“大人,我是冤枉的,求您明鉴。”
“大人,我要回家,快放我出去。”
大理寺卿刘睿又来了,他一来那些罪囚就要喧闹一番,直到被打停为止。
丁旭立即把丝帕收进怀里,复又用饭,以狼吞虎咽的速度。
将吃光喝净,刘睿就到了门外。
“将军好胃口。”刘睿嗅着肉香,两片红唇翘起,露出两颗虎牙,“不知饭菜够不够,若不够,可以再加。”
丁旭急急摆手,“足够,谢大人美意。”说完打了个饱嗝。
刘睿打量他一番,眸光一闪,道:“明日升堂,将军可要做好准备。”
丁旭点头,“谢大人提醒。”
“公堂之上,不容有私,将军若有甚么话,还是现在讲的好。”
又来了,下狱第一天,刘睿就说过同样的话,想让他讲述内情,及早洗冤。
但他要怎么说呢?说自己的妻去青楼请人作保,他跟了去?
谁人会信?毕竟京城有那么多酒楼饭庄可选。
这话一旦出口,世人只会非议谤毁她,她个女子,名节要紧。
他不要她成为众人口中的话柄谈资。
“将军,请相信下官,下官是嘴严之人……”见他不答,刘睿又道,但没说完,就被丁旭打断了。
“大人放心,明日堂上末将自有应对,定能洗脱罪名。”过堂就要对质,假的真不了,自己问心无愧,那诬蔑之人说破天也不成。丁旭打定了主意,说完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刘睿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丁旭靠坐在墙上,又把种种可能想了一遍,便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