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同母弟鄂君子皙泛舟时,有越国渔女对他唱了此曲。”
楚越立刻会意,“是《越人歌》。”
白起站起来,应道:“是。”
楚越望向白起,他的目光不再如从前那般躲避,而是坚定望着自己。
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旦严肃起来,目光就分外锐利,只是这锋芒,又被他眼中柔和情愫冲淡。
忧伤悄然酝酿坚毅之中,他望着楚越,且伤且坚定,歌声不停,宛如不归的战士,向死而生。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目睹眼前飞蛾扑火般坚定的少年,楚越不免有些恍惚,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眸垂下,良久,她又望向白起,问道:
“你知道《越人歌》是什么吗?”
没有人知道《越人歌》之后的故事,公子与渔女的身份,有天壤之别,或许一曲毕,故事便到此为止。
时间、身份、人心,阻碍似大山连绵。
可白起却道:“我知道。”
他清楚,自己与楚越一别,便犹如船女别鄂君,将再不会有相见之机,所以他决定,大胆袒露自己的心意。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概之,思无邪。蒹葭、关雎、子衿,都是因有其情,所以阐发。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
楚越望着面前白起,少年坦荡的感情,炽烈如正午的骄阳,让人无法忽视,她心中一片茫然,几次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站在这里,楚越看不到自己的将来,秦王命她返回王宫,等待她的命运,又会是什么?
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宛如浮萍。
对于浮萍而言,人生多的是一期一遇,去年花开不是今年之花,楚越很清楚,她和白起能一起走的路,已经走完了。
他们站在道路的尽头,一片荒芜的平原上,即将分别。
就在她犹豫怅惘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嬴华的声音,他见楚越久不归,找了过来。
嬴华站在山坡上,立于垂杨阴影之下,玄甲折射斑驳日光,在楚越眼中明灭跳动。
他看向楚越的方向,催促道:“走了。王后的车驾已经套好,就等你了。”
楚越回望身后嬴华,一瞬出神。
“走了,回去了。”嬴华重复道。
回去,回到咸阳宫,回到那年纪还小时,不远万里,也要跟着公孙衍去往的秦国咸阳宫,回到那座宫殿,继续去做她的司巫。
而非以张立春的身份,继续做一个没什么前途可言的小兵。
“知道了。”楚越应道。
等她回答完,再转过头,白起已经没有再看她,垂下头去。
对于现状,他也十分清楚。
咸阳城,是整个秦国的中心,现在他还不是将来令列国胆寒的秦国国尉、大良造、武安君白起,而只是大秦军中,一个略微崭露头角,但还未等来机遇的年轻小将。
楚越望着白起,许多年前,初穿越来不久,站在宫檐下的悲伤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她第二次失去了可以并行的同伴,世界,陷入一人的孤寂与迷惘。
楚越叹口气,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白起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一言不发。
泾河汤汤,势不可挡的往前流去。
回咸阳的马车上,王后没有责怪楚越,只是忧愁的望着她,询问道:
“你不想嫁给嬴轩,那你想嫁给谁呢?你十六岁,不是六七岁的孩子,怎能一直任性下去。王上和公子华为了平息宗室对你的不满,花了很大功夫。”
正看窗外风景的楚越回过神来,“我谁也不想嫁。”
王后叹口气,“你要做怨女吗?”
女子适龄不嫁,是为怨女,男子适龄不娶,则为旷夫。
楚越缓缓倒了下去,枕在王后怀中,试探道:“王后,我想嫁给谁都可以吗?”
王后敏锐觉察到了什么,没有应下,而是反问道:
“你觉得呢?婚者,缔结两姓之好,你是巫咸国的后人、秦国的司巫,也是我抚养长大,国君家的孩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配的上你呢?”
“那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楚越答道。
王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呀。”
楚越又问道:“如果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有夫人了呢。”
王后的手顿了一下,“春秋霸主齐桓公有夫人三,如夫人六;楚国的太子建,平王同时为他迎娶秦女与齐女【2】;君子,多妻妾,有小童和大王在,你还怕别人欺负你不成?”
“你想嫁给谁呢?你认识的人不多,是谁?是嬴华吗?”
楚越一惊,缄口不言。
好在王后继续道:“是他,固然好,不是他,还不如是他,他会对你很好。”
“我看他对你很上心,嬴轩那边,便是他找了公孙操,费了些唇舌,才说通。他是王上的弟弟,秦国的公子,你与他也算相识多年,深知他的品性如何。”
古往今来,当妈妈的劝婚都是一个套路。
他会对你好。
话术千年不变,一点也不知道与时俱进。
楚越坐了起来,凝望王后温柔而忧伤的双眼,她有不能对王后说的话。
她不能告诉王后,原本,她打算离开秦国,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
关卡拦住了她的前路,她插翅难飞,可是真的想离开的人,怎么会只逃跑一次。
很多夜晚,楚越被周围人吵得睡不着,一个人在夜里回忆往事,她想到了王后,想到了嬴荡,想到了在这里十几年,所有美好的岁月。
人和人的联系,不会因为想或者不想,而无端生出或者消失,已经和这个时代产生了太多的联系,无法割舍的感情,也成为留恋的理由。
她叹口气,摇头道:“王后,不要逼我,我谁也不嫁。”
王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起初,我也不想嫁来秦国,可是一眨眼,我都在秦国做了十数年的秦妇了。生在寻常人家,十五不嫁,官府会找上门,生在公族王室,又摆脱不了联姻的宿命。”
她的口气带着淡淡的感慨,和对命运的无奈,望着楚越黑了两度的脸,和粗糙的皮肤,王后眼中心疼,快要溢出,她终究松口。
“不管你想嫁给谁,你若想明白,愿意嫁,便告诉小童,无论是谁,小童都会尽力帮你,让你达成所想,至于别的,你不要担心。”
王后望着楚越,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魏国要与秦国交好,她就必须不远从大梁来到咸阳。
现在她是秦国的王后,有改变的能力,她于是对楚越道,‘你不要担心’。
楚越靠进王后怀中,“王后。”
回到王宫,一切恢复原样,秦国修整,暂时不对外征战,嬴荡到了上学的年纪,秦王为他聘请名士为师,学诸子百家,又让嬴华时常入宫,教他武功。
嬴荡拿了楚越的剑不放,舞来舞去,嬴华也乐得陪他玩,楚越坐在一边,见两人玩的不亦乐乎,一大一小,笑吟吟的脸重合,又分开。
她手撑着下巴,静静望着两人。
天高云阔,温暖的阳光照在楚越身上,她低下头,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起来。
寥寥几笔,画出个简笔三毛。
她盯着地上形态可掬的小人,忽然笑了。
阴影倏尔遮蔽住楚越,她抬头,对上嬴华含笑的眼睛,“三根头发,是你说的三毛吗?”
楚越不答,丢掉手里的木棍,双手抱膝,将脸埋进手臂,“好困。”
“困?你晚上不睡觉做什么去了?”
“睡不着。”她随口道。
嬴华在她身边蹲下,“我看你最近闷闷不乐的,又睡不着,是有什么心事吗?”
楚越侧首,对上嬴华的眼睛,“那既然都说了是心事,女孩子的心事,是能问的吗?”
“那我也猜不出来啊,你若说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一个人哪有两个人的力量大,对不对?”
嬴华似乎致力于让她开心。
楚越将头转了回去,“你帮不了我。”
嬴华见她不想说,换了个话题道:“春蒐(sou一声)【3】将至,你要提早做好准备,总得送点什么,博王上欢心。”
所谓春蒐,和夏苗、秋狝、冬狩一样,都是国君打猎的代名词,唯一的不同,在于季节。
“春蒐”,在春天搜寻并猎取未怀孕的禽兽;“夏苗”,则是在夏季猎取危害庄稼的禽兽;“秋狝”、“冬狩”则是在秋冬季举行的围猎。
先秦重视武功,不打仗农闲之际,国君带着贵族们围猎,以保持战斗力,在秦国这样尚武的国家,围猎相当于重要的军事演练活动。
“你说的轻松,让我博王上欢心,可那猎物会自己送上门吗?”
“我又不是你,不是给王上抓一头犀牛,就是给王上打一只豹子?”
往年围猎,嬴华都是参与活动的优秀代表。
他打下猎物,献给兄长,把嬴驷喜得哈哈大笑,合不拢嘴。
楚越也想争一把优秀,奈何实在没有那个能力,犀牛啊,那是真的犀牛,大自然严选纯野生犀牛!
她打犀牛还是犀牛追她,还真不好说。
“你怎么说话呢。”嬴华蹙眉,“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发什么脾气。”
自己语气的异常,楚越总是后知后觉,或者毫无知觉,分明是劝她打猎物示好君王的良言,可嬴华一副为她好的口吻,让楚越心头不由冒出一道无名火来。
要他管!
他管好他自己吧!
楚越越想越生气,似乎嬴华对她越好,这股怒火就越旺盛。
她站了起来,盯着嬴华满是不悦的眼睛,愤愤丢下手中树枝,头也不回的走了,徒留身后嬴华又怒又惑。
“你!”
春蒐如期而至,围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嬴华与公子繇一前一后,公子疾率兵护卫秦王左右,楚越陪着王后和嬴荡,在队伍中后。
后宫、贵族夫人们的马车,跟在王后车驾之后,嬴驷的妃嫔不少,但最得宠的芈夫人与卫夫人都留在了宫中。
芈夫人将要临盆,不宜出行,卫夫人的幼子公子雍生病,需要母亲照顾。
她们的两个长子,公子壮与公子稷随行。
王后并不得宠,故而除了公子荡,再无所出,反观卫夫人与芈夫人,则子嗣不少。
卫夫人有公子壮、公子雍,芈夫人后入秦宫,育有年幼的公子稷,如今即将诞生的,是未来秦国四贵中的泾阳君公子芾,还有一个高陵君公子悝待生。
嬴荡没有同母的兄弟,难免孤单,他对小他几岁的弟弟嬴稷很是喜爱,一定要带上弟弟。
反之,他对同样异母,却年长自己两三岁的哥哥嬴壮则不是很有兴趣。
可能,没人喜欢给别人当弟弟,都想当哥哥,体验被弟弟恭维的感觉。
小弟也是真的膜拜他大哥,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主打虽然,但盲从,相比之下,嬴壮就更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完全按嬴荡的想法来。
那嬴荡能喜欢他是见了鬼了。
人与人相处,要的是情绪价值,大哥荡给小弟稷担责,小弟稷给大哥荡办事,两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至于别人,靠边站一下。
王后也不喜欢公子壮,而疼爱公子稷。
和嬴荡只是单纯喜欢弟弟,想当大哥不一样,王后的思虑更加长远。
卫夫人是卫君之女,卫国是周公旦同母弟卫康叔的封地,卫夫人是标准的姬周贵女,这出身放眼整个秦后宫,没几人能比。
嬴壮是很标准的贵妾之子。
周礼,嫡子之下,便是贵妾之子。
虽然周室衰弱,礼崩乐坏,但嬴壮年长,又上进,况且,卫夫人又生下了公子雍,
同母兄弟是天然联盟,一对二,优势不在王后。
公子荡没有同母的兄弟,势单力薄,而公子稷年纪小,远没有公子壮这个庶长子威胁大,且其母出身楚国远宗,受宠却地位不高,实在是拉拢的不二人选。
以宠妃牵制宠妃,宠妃的儿子牵制宠妃的儿子,自己坐收渔利,这盘算,楚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