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宏都观察’,您好。我是一名即将念初中的学生。
我有一个好朋友,是2013年九二七校园惨案的幸存者。
他因为目睹凶手杀人,看见好友惨死而重度抑郁。虽然经过治疗有所好转,但依然过得很痛苦。
“我们希望他能放下负担,真正地快乐起来。
我们想请您帮忙发布一条消息。
这个月的30号,就是九二七凶手被执行死刑的日子,那天傍晚,我们会和朋友一起去华安实验小学门口祭奠遇难者。
“如果有好心人一起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抱抱我的朋友,鼓励他一下。他会穿着一件恐龙样式的黄色玩偶服。
“谢谢。”
华安实验小学门口。
善良的市民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神情肃穆,井然有序。
离开之前,每个人都会轻轻地抱一抱杨树下的“亚古兽”。
藏在亚古兽里的少年一身黏腻汗液,手脚微微发抖,却始终不愿脱下这身厚重外壳。
这是严鸿杰最喜欢的动漫角色,能买到的亚古兽周边他都买过。
刘思宇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会来鼓励他,他觉得自己愧对这些善意。
但只要穿着这身玩偶服,他就可以当作是在为严鸿杰收集祝福。
少年咬牙忍耐着暑热造成的不适,忽然落入一个单薄瘦削的怀抱。
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还记得潘冬子吗?”
当然记得,那是《闪闪的红星》的主人公。
那时在语文课上学到《卜算子咏梅》,老师讲完之后,又在黑板上写下另一首词——《七律 长征》。
“万里长征”大部分人都听闻过,但老师没讲“长征”,而是给他们讲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背景正是长征时期。
那年,潘冬子七岁。他的父亲离家打仗,走前留下一颗红色五角星。
不久之后,潘母为了保护同伴而牺牲。
潘冬子从丧母之痛中振作,一心想要从军杀敌,消灭所有压迫底层人民的恶势力。
也想手刃仇人,为母报仇。
他历尽艰辛,一次次受伤,被欺压,也被救护。
从孩童变成少年,又成长为青年。九死一生,终偿所愿。
潘冬子,是千千万万红星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是包含在宏大之中的渺小,但又如此不凡。
铁骨铮铮,嫉恶如仇——这位小小男子汉的形象深深刻入刘思宇脑中。
因为知道他喜欢,后来严鸿杰就淘换到一本《闪闪的红星》,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书的封面上,身背步枪的少年站在正中,头顶红旗飞扬,背后是山花烂漫,远方是高山巍峨。
少年昂首挺胸,眼神坚毅无畏,正是他想成为的模样。
然而,在收到礼物的几天之后,就发生了九二七惨案。
自此,刘思宇再也没有翻开过那本书。但他永远记得自己用笔勾出的那句原文:
“在坏种面前不说一句软话。”
他没说软话。可他被吓得肝胆俱裂,死死捂着嘴巴做了软蛋。
张有德该死,他刘思宇,也是。
“我当不了潘冬子。我是个懦夫。”玩偶服里,刘思宇定定地看着昔日恩师,眼神灰败至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什么也没做。”
老师长长地叹口气,再次拥住他,轻声道:
“傻孩子,你要知道,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饶是潘冬子也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
“老师。”刘思宇喉咙发苦,“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不。你永远都是老师的骄傲。
“思宇,冬天下雪秋天下霜,但青松不败。别忘了,‘要像青松一样啊’。”
语毕,老师深深看他一眼,摸摸亚古兽的头,转身离去。
那道背影清峻如昔,只是脊背微弯,好似承着许多沧桑。
刘思宇静静望着老师走过斑马线,踏上街对面的道路。
再回首,他便看见母亲双眼通红,站在身侧不远处。
母亲旁边有位穿着长裙的女士,素净的脸与严鸿杰有几分相似。
她抽泣着走过来,伸手小心拥住他,颤声道:“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阿姨。”所有的坚守终于在此刻全盘崩溃,刘思宇全身震颤,哭出声来,“阿姨对不起,对不起……”
“不哭,不哭。”严妈妈轻拍着他的背,好似哄着幼时的严鸿杰,声音柔得仿佛能滴出水。
自从儿子去世,她便和丈夫卖掉房子,举家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因为得知张有德在今天执行死刑,她特地赶回学校来祭奠儿子,只望他在天有灵能够得以安息。
也是在今天,她才知道,鸿杰生前最好的朋友,竟然一直背负着愧疚,将自己困在痛苦中难以自救。
她曾经也觉得不公平。
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的鸿杰?他那么乖,那么体贴懂事,他就是她的全部啊。
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穿着玩偶服的少年,固执地扮演着鸿杰曾经最爱的亚古兽。她不禁一阵心疼:这些活下来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逝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活着的人,难道也只能一步步走向地狱吗?
“刘思宇,看着我。”严妈妈扶住他的双肩,刻意绷起脸,语气带着严厉,“听着。从今天开始,你要连同鸿杰那一份生命力,努力、认真地活下去,知道吗?”
刘思宇怔怔地看着她,眼泪汹涌,视线模糊。
“这是阿姨的请求。”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玩偶,视线似乎能穿过头套看清里面的少年。
那个孩子,曾跟鸿杰多么相似,一样的热血,一样的恣意。
他应该拥有美好未来。
“答应我,好吗?”
“好。”良久,从头套里传出少年带着哭腔的低喊,“我会,我会带着鸿杰的意志,好好活下去。”
痛哭声中,时光往回流转,带他回到那条布满林荫的上学路。
鸟鸣啁啾,朝阳微暖。
校门口遥遥在望,严鸿杰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刘思宇:
“喏,看到就买了,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谢了。”刘思宇笑着接过,抱在怀里往前走。
“对了,”严鸿杰抬脚跟上,随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长大后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军人。”刘思宇眼眸发亮,转头看他,“你呢?有什么规划?”
“嗯……我也没仔细想过,总之我想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匡扶正义什么的。是不是很中二?”
“有什么中二的,”刘思宇一拳擂在他左肩,笑道,“‘少年强则国强’嘛,咱们一起努力考空军怎么样?”
“当空军好啊,开战斗机,敌军来犯,叫他滚蛋。”
“哈哈哈哈……”
笑声随着主人飘向校园。
刘思宇捧着新书越走越慢,悄然落在好友身后。
他在校门口站定,伸手抚了抚书的封面,再轻轻翻开。
扉页正中,贴着一颗用红色卡纸剪作的五角星,十分完美,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
闪闪红星下,则是钢笔写就的两句话。
字体遒劲有力,一如挥笔之人本身的意气飞扬。
“嘿,生日快乐。
“赠你红星一颗,只要它在,你就永远不会迷路。”
天空中,乌云渐散。
时间已过七点半,天色反而比方才稍亮些许。
暴雨最终落到了别处。
刘思宇将玩偶服脱下放到一边,坐在地上喘气,任由母亲为他擦拭脸上的涕泪。
他的目光在母亲脸上逡巡,停留在她鬓边——漆黑乌发中,有两根白发若隐若现。
刘思宇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又开始泛酸的眼睛,转头看向别处。
此时,人群已散。
斯文和林晓柒带着五人组在收拾满地花束。
有几位遇难者家属也在一旁帮忙。大家忙忙碌碌,却都静默着没有说话。
林晓柒憋了半天,终于凑到斯文跟前,悄声道:“你说这事,算不算圆满解决?”
“算吧。”斯文垂着眼睑,情绪不明。
“怎么了?”电话响起,她拿出手机,眼睛仍然盯着他。
“没事。”斯文扫一眼她手中震颤的手机,见屏幕上显示着“方玉兰”三个字。
她接起电话走到一旁,过了会儿返身回来,踟蹰道:“我得过去一趟。”
“好。”
“辛苦你了。不过,你真没事吗?”她偏头端详他的神色,眼中隐含担忧。
“没事。”斯文收敛情绪,抬眸看她,“去吧。”
“等等。”见她转身欲走,他下意识将她唤回。踟蹰两秒,还是将之前关于方玉兰的猜测告诉了林晓柒。
“她不信任你,也许还对你有所图谋,你要小心。”
那是她的亲人,她的家事,他本不该多嘴。
可他放心不下。
好在她能力不俗,一般人困不住她。
以方玉兰之前的行事作风来看,也不会第一次会面就图穷匕现。
“哼。不信任就不信任。”林晓柒眼睑微垂,继而迅速昂首挺胸,脸现傲然,“随便她想怎样,我才不怕!”
没有养育过她,也没有教导过她,空有一个“奶奶”的称号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但当林晓柒真正面对方玉兰时,有一瞬间几乎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方玉兰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苍老,也不是她以为的一脸刻薄。
那是一张颇为古典的温婉美人脸,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斜插一枚绕线金簪;
身着蓝灰色旗袍,胸口第二粒盘扣上挂着个墨玉压襟,下缀深灰色流苏;
左腕戴玉手镯,镯子莹润剔透,衬得那保养得宜的手更是骨肉皆美。
通身打扮简约低调,但经她自身气质一衬,反显雍荣典雅。
“请坐。”方玉兰端坐于桌案后,微微抬手,唇角带笑,目光疏离。
林晓柒神情一肃,大马金刀地坐下。
视线在房间内逡巡一周——她虽不懂,但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这座位于宁远东区的别墅以及内里的一切,都价值不菲。
原来她还是个富三代。林晓柒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方玉兰没有开口,林晓柒便也抿紧嘴唇不说话。
初见血亲的悸动慢慢平静,少女心中局促渐消,愈加镇定下来。
有人敲门进房,端来茶和点心。
待来人躬身退出房间后,方玉兰端起茶盏,垂目轻抿一口,道:“你跟她,不太像。”
“谁?”林晓柒目光微凝,投向方玉兰。
“你的母亲。”她抬眼看过来,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林若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