肴华殿内,脂粉香气混着各色佳肴的味道。
沈清让正欲走向武将首座,忽觉袖口一紧。
“那是女眷席。”时岁指尖拽着他袖角,广袖掩住二人交缠的手,“将军的位置在这儿。”
沈清让久未赴这等宫宴,一时错认倒也寻常。他随着时岁落座,抬眼正对上太子死死钉在二人交叠的衣摆上的阴鸷目光。
“玄武国使臣到——”
随着尖利通传,十二名使者踏着异域乐声入殿。那位传说中的和亲公主面覆轻纱,步履间金铃轻响,却在经过时岁席前时,突然抬眸——
一双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碧色眼眸。
时岁整理袖口的手微微一顿。
这女人想作甚?
“大虞陛下。”使臣首领抚胸行礼,“愿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皇帝倚在龙椅上轻笑:“赐座。”
随着几人的落座,丝竹声起。
彩袖翻飞间,时岁广袖一拂。等沈清让回神,面前已被放了碟剔净葱花的醋鱼。
太子监制的宴席自然不会知晓,威震边关的沈将军最厌葱白辛辣。他当然能提前吩咐御膳房,却偏要亲手为之。
一则是不愿陈裕安再多知晓半分沈清让的喜恶。
二则……
时岁抬眸,看着沈清让无意识夹起鱼肉的筷子,眼底闪过餍足的光。
他要这人刻骨铭心地明白,这世间万千人中,唯有他时岁知晓如何将沈清让伺候得妥帖。
宴席过半。
使臣首领突然离席行礼:“陛下,我国公主特备了支胡旋舞,不知可否献丑?”
皇帝抚掌大笑:“早闻清禾公主‘一舞如清雪’的美誉,今日倒要开开眼界。”
时岁正把玩着沈清让腰间玉佩的流苏,见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比起看陌生女子跳舞,他更乐意欣赏身旁人饮酒时滚动的喉结。
可惜沈清让正襟危坐,连个侧脸都不给他看。案几下,他故意将手搭上将军膝头,立刻被对方温热的手掌按住。
“别闹。”沈清让目视前方,唇角却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时岁反而得寸进尺地挠他掌心:“将军好生无情……”
“沈爱卿以为此舞如何?”皇帝突如其来的询问打断了时岁的小动作。
沈清让抬眼时,正对上清禾公主含情的眼波:“臣以为,此舞甚妙。”
“妙极。”皇帝笑的十分满意,落在时岁身上的目光却意味深长,“看来沈将军与公主倒有一段天赐良缘。”
虽是早就得知的局,可时岁捏着杯子的手还是泛起了青白。
殿内霎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让身上。
“回陛下。”沈清让起身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臣以为,两国联姻事关重大,当慎重考虑。”
他话音刚落,时岁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在案几上轻叩::“陛下说笑了。将军连臣画的并蒂莲都能认成蜘蛛网,哪懂得鉴赏异域美人?”
“哦?”皇帝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那丞相觉得呢?”
“陛下,臣倒觉得……这位公主与太子殿下更为般配。”
陈裕安面色不变,嘴角依旧挂着温润笑意:“丞相可别点错了鸳鸯谱,清禾公主对沈将军一见倾心,如此良缘……”
“一见倾心?”时岁毫不客气地截断太子话头,“对本相一见倾心的闺秀能从朱雀大街排到玉门关,难道都要纳入府中不成?”
“更何况沈将军这般天人之姿,岂是随便什么人都配得上的?”
“哦?”陈裕安眯起眼,“那丞相以为,公主应当与谁最为相配?”
时岁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殿下年过弱冠尚未娶亲,岂不正好?”
皇帝浑浊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父皇!”
陈裕安急忙上前,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皇帝喘息着看向沈清让,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爱卿既然不愿……”话锋突然一转,“不如让公主自己选?”
清禾闻言上前半步,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面纱随动作轻晃,露出截雪白下颌。
时岁眯着眼瞧她,若这公主敢说出半个与沈清让有关的字眼……
“回陛下,妾身已有人选。”
“哦?说来听听。”
陈裕安执壶斟酒的动作丝毫未停,唯有嘴角那抹弧度深了几分。
真正的局在这。
清禾突然抬眸,碧色瞳孔直勾勾望向时岁:“妾身觉得大虞丞相甚是俊朗。”
“噗——”苏涣一口酒喷在袖口。席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呛咳声,几位老臣的胡子都惊得翘了起来。
沈清让缓缓抬眼。时岁跟他在一起时日日都穿的像只开屏的孔雀,这本无可厚非。但此刻有人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的觊觎他的所有物,便是另一回事了。
时岁总算明白进殿时那道目光的深意了。
“公主好眼光。”他的广袖不动声色的抚过沈清让紧绷的手背,“不过本相方才说过了,倾心本相者众,难道个个都要纳进府吗?”
“更何况……本相已有了心上人。”
他知道沈清让不喜张扬,有些事情也没必要非得摆到明面上说。
“公主的眼睛很好看。”时岁笑的人畜无害,在公主开口前先截断了话头,“这样漂亮的眼睛,不应该困于后宅。”
清禾怔住了,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转折。
“陛下。”时岁突然正色行礼,“臣以为,和亲乃旧俗陋习。”他余光扫过太子骤变的脸色,“我大虞将士用血肉筑起的边疆,何须靠女子姻缘来维系?”
“那丞相以为?”使臣拍案而起,冷笑连连,“说好了和亲,如今又反悔,莫不是在戏耍我们玄武国?”
未等时岁回应,沈清让已慢条斯理的起身。
“使者贵姓?”
“本官魏琰!”
“魏铭是你何人?”
使臣瞳孔骤缩:“你……你怎知家兄……”
“他死在我枪下时的模样,可比你有骨气多了。”沈清让步步紧逼,“本将三年未赴边关,倒是让诸位忘了,当年本将是怎么拿下玄武十城的。”
“你——”
“我什么?”沈清让在使臣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了对方,“看来是本将当年杀的不够干净。”
皇帝的指节已经泛起了青白。
沈清让此举何止越界,简直是将皇权踩在脚下。
可当他对上时岁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满腔怒火瞬间凝固。
丞相大人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抬眼时恰好与皇帝四目相对。方才还锋芒毕露的权相,此刻却露出温良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倒映在皇帝浑浊瞳孔里的,分明是无声的威胁:
二十万白袍军虎符在他手中,六部官员听他调遣。所谓丞相从来不是一人之下,而是万万人之上。
“将军何必动怒。”清禾公主适时开口,挡在了使臣身前,“不过是家臣忧心妾身婚事,言语间失了分寸。”
沈清让后退半步:“是臣失礼了。”
他拱手的姿势行云流水,方才凌厉的杀气已敛得滴水不漏。
这台阶他自然要下。
只是想到方才这些人合谋算计他身后那只花孔雀,沈清让便没什么好脸色。
时岁支着下巴,折扇半掩唇角。他如何看不出,这人是在为他出气呢。
虽说手段莽撞了些……
丞相大人扇面下的唇角微勾。
他喜欢。
殿中凝滞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更换打翻的茶盏,礼官趁机高声宣布进献贡品。
只是那玄武使臣仍死死盯着沈清让的背影,袖中拳头攥得发白。
陈裕安借着举杯饮酒的间隙,与清禾公主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场和亲闹剧看似平息,实则方才那番对峙,已让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与所向披靡的将军,彼此的软肋。
宴会继续进行,时岁刚准备继续凑近沈清让耳语,身后侍女突然俯身:“丞相大人,陛下有请。”
他这才发现主位早已空空如也。方才只顾着瞧自家将军的侧脸,竟连皇帝离席都未察觉。
“等我。”时岁借着整理衣摆的动作,低声道,“一起回府。”
沈清让垂眸,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嗯”。
可时岁分明看见他耳后的红痕又深了几分。
丞相大人心情大好,折扇展开,随着宫女穿过踏入了偏殿。
偏殿内熏着极重的安神香,皇帝半倚在软榻上,闭目由宫女揉着太阳穴。听见脚步声,他眼皮都未抬:“都退下。”
“臣参见陛下。”时岁笑吟吟的执礼。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道:“玄武国这事,爱卿当真要拦?”
“臣以为,和亲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毕竟——”时岁轻笑,“谁愿用血肉之躯,守护一个靠女子求和的朝廷?”
“你前些日子说的心上人……”皇帝浑浊的目光突然锐利,“是沈清让?”
“正是。”时岁大大方方承认。
皇帝忽然长舒一口气,皱纹里都透着松懈:“如此……甚好。”
两个心腹大患都是断袖,倒省了他许多心思。毕竟满朝文武,谁会允许一个无嗣的断袖坐上龙椅?
“陛下若无他事,臣先告退。”时岁微微欠身,眼底闪过讥诮。
这老狐狸,当真以为他在乎那些迂腐文人的口诛笔伐?
“且慢。”皇帝突然叫住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沈将军可知你为他做的这些事?”
沈将军可知,你为当年那一壶毒酒,将朕逼至此等绝路。
时岁脚步一顿:“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
“为君分忧。”
四个字说得轻巧,却让皇帝后背陡然生寒。这哪是什么忠君之词,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若敢动沈清让分毫,这“忧”便要换个方式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