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天气陡然变得炽热,地面像被火烤了一样。
云若将宋玳的衣服叠好,发现有一件衣裳上的绣花很别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针法。
宋玳放下书,用手触摸着临别的梨花,图拉尔想见她,可惜她不参与朝廷大事,梧帝近几日与大臣商议,法尔与沈氏被关在牢狱,此时被皇后压了下来,知情人不多。
她指尖触摸着临别的小白花,淡淡一笑,“好看吧?”
云若点头,“绣得很密呀,针脚也好,奴婢瞧针法不像咱们这的,是兰嫔娘娘绣得么?”她想兰嫔娘娘平时缺了什么都找宋玳要,理应送点啥。
她若有所思,将手随意放在桌上,脸颊一半枕在手上,另一只手摩挲着那一朵洁白无瑕的小花,玉镯上折射出一块青影,与绣花重合。
眼前有过一阵恍惚,记忆就像是撞破了尘封已久的大门,宋玳突然捂住胸口,层层叠叠、亭亭玉立、悠远清香的荷塘仿佛出现在她的面前,烟雨汀州让她有一瞬间失神,她眼前浮现了一个人影。
云若见宋玳神情有些孤寂,她连忙将衣物收了起来。
难道是这朵花让姑娘想到了莫尔朵,想到了楼兰,想到了和亲,最后想到了薛贵妃与许昭仪的不谋而合,二人在后宫一向不合,难得在此事上一条心。
云若多次劝宋玳向宋家修书一封,让宋将军与宋夫人知道此事,多少有周璇的余地,有一句话她也不知道当讲不讲,薛贵妃与许昭仪固然有爱女之心,可宋玳对俩位公主深为照顾,亲自教习。
此举真是狠狠伤了宋玳,爱女之心爱女之情对宋玳又何尝不是一种隐匿是伤害,她静静陪在宋玳身后,替她委屈,莫尔朵的绣花莫不是勾起了宋玳上悲伤?
这朵绣花的走针的方法与梧不同,她只晓得宋玳与莫尔朵相熟,况且绣花一般都是女子所绣,裙摆上的梨花绣得细心,云若先入主为先。
以为这是莫尔朵绣的。
她撇了撇嘴,有安抚的意味,“姑娘还是不要瞧了,兰嫔娘娘真是的,故意害姑娘伤心。”
在宫中吃茶的莫尔朵打了个喷嚏。
宋玳一脸疑惑,她正欲开口,只见云若一本正经道:“姑娘这就不知道了吧,像我们赠别人亲手绣的帕子扇子香囊,就是希望能在对方心中种下一颗回忆的种子,希望对方能时不时想起自己,我以前也做过的。”
她脸上有些羞涩,她在出村前,将自己亲手绣的帕子送给了自己一块长大的玩伴。
砰——
茶水四溅,云若连忙拉起宋玳的手,热水洒在了袖子上、裙尾处,她将衣物拉开,确认水没有溅在身上,才松了口气。
“姑娘?”云若吓了一跳,她从小就照顾宋玳,她从不做冒失的事。
她担心极了。
宋玳觉得自己累极了,跑去床上睡了一觉。
床上传来宋玳沉稳的呼吸声,云若拧起的眉头才慢慢舒展。
醒来时,她觉得屋中烦闷,便想着出去走走。
经过转角时,图拉尔突然出现,宋玳往后退了几步,揉了揉眼睛。
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宋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图拉尔近几日见不到法尔,这等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修书一封回楼兰,又恐其他王子落井下石。
风声太紧,让他想或许此时可以做到无人知晓。
“爱能莫助。”宋玳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能无力。
图拉尔不甘心,上前一步挡住了宋玳的去路。
朗庭下,俩人面对面站一起,一人紧张一人困倦。
“宋姑娘!”
“你何必呢?白泽公子未来信,说不定是被旁的事耽搁了,他想让梧国、璃国,楼兰俩国处于一种平衡之态,楼兰原来怕璃,如今被陛下抓住了把柄,楼兰必须要安稳一段日子,至于法尔,你无需为他担忧,若是他的命能换千万良将的命,只怕早就没活路了。”
宋玳从侧边绕了过去,图拉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听命于白泽公子的?”
“白泽公子对梧的信息了若指掌,璃这些年一而再再而三起了异动,其余三国自然盯得紧紧的。”
整个六月都无比烦闷,云若用扇子打着风,宋玳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包种子,又命人找了一个花盆,填土栽种。
“姑娘,这是什么种子?”
宋玳用手拍了拍土,“我也不知道呢,从仓库里面翻出来的旧种子。”
楼兰使者人心惶惶,终于到这个月末尾得到了赦令。
楼兰与梧国的和亲仍旧继续,不过主人公换成了沈氏。
法尔自觉理亏,清楚的知道自己此举若是败露,只会被自己的几个兄弟拉下水,得知梧帝有此意愿,拍着胸脯保证会让楼兰人接受沈氏。
至于他们与璃的暗中交涉,梧帝无心过问,和亲一事得到了解决,宣明宫和景春宫送来不少价值连城的东西,这算是一种愧疚的补偿,在政权之争中,很难不舍弃他人。
云若呸呸呸了好久,“真是的,姑娘以后咱们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宋玳笑道:“我可没有吃亏。”左右陛下一开始就不打算和亲,她也只是顺手利用了后妃,让他们替自己捉小人罢了。
至于七公主的谣言,宋玳没有放在心上。
—
炎炎夏日,转瞬即逝,秋闱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日,窗外的树叶从绿变深又变黄,学堂处的银杏树远看像一块块黄金,耀眼璀璨。
宋玳一早被负责学生功课进度的柳太傅叫了过去。
“小玳啊,你近日是不是有些无聊。”
秋闱会选拔人才进宫听学,主要负责此事的太傅是柳夫子,他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著书立说,又精通儒道法家经典,少时修撰过史集,年轻的时候又曾与当今圣上同窗,他在宫中地位非同一般。
宋玳道:“还好,天书阁中的古书我最近有帮忙修纂。”
这话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柳夫子不觉尴尬,轻轻咳了咳,“小玳,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陛下专心国事,子嗣稀薄,你又自小在宫中长大,你不觉得你少了什么吗?”
宋玳想了想,“不曾发现少了什么。”
“你应当有同龄的朋友啊,人不要清清冷冷的,你老是同我们这种人搅和在一起,多少却了一点烟火气,人生活在烟火中,才有意思。”
在宋玳可疑的目光下,柳夫子露出狐狸般的微笑,“刚好秋闱会有一批学生,陛下特许在临安中挑选出一些女子进宫停学,与男子同学,不少姑娘心怀芥蒂,有你在多少可以活跃一下气氛,也好让她们知道,男女并无大防,璃这一点倒是不错。”
宋玳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习惯了,要是突然让我与其他人相处,我总觉得哪里奇怪,况且我的学识难以授书,恐耽误他人,先生若是觉得繁忙,我可代先生完成史书,亦或者帮先生整理书籍。”
“不不不,课堂最后有一节自习,你代我监督他们就好了。”柳夫子铁了心让宋玳任命,不等宋玳拒绝,他脚底像生了烟,一眨眼就不见了。
—
秋闱进举的名单出来后,人们围绕在榜单上瞩目,有人欢喜有人忧。
“谢寻欢,你还真考上了!”
不知道谁在群众里面嚎了一嗓子,周围围观的人连忙看了一眼,唉,还真有。
菜馆的大爷用老花眼贴着看,惊讶道:“还真是老谢家的儿,哎呦,这可真了不得了,老谢祖坟冒青烟喽,我得去吃喜酒了。”
本人躺在酒楼的躺椅上,悠闲得打着盹,梦里做着美梦,突然感觉自己缓不过气,咳了几声,睁眼一看,一双手掐在自己的脖子上,李小二埋怨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自己的身体被王德按住,一群人让他给个交代。
“不是说好了人生第一事是吃喝玩乐吗?”
“是不是晚上回去天天挑灯夜战了?”
“你真要去宫中听学啊!”
……
“你是不是要去那个什么安啊?你以后不会娶个贵女回来吧!”
一连串的问题砸了过来,谢寻欢也一句一句作答,晚上他们干脆就在这家酒楼吃了饭,酒家知道了这等事,送了几盘好菜,嘴里喊着官老爷,吓得谢寻欢抬脚就要走。
一群人中除了李小二兴致不高,其余人都沉浸热闹之中,把酒言欢,一如以往他们一同在这汀州到处游玩时的神情。
一伙人散了后,谢寻欢见李小二步子有些低沉,搂住他的肩膀,“怎么了嘛,好兄弟?”
“舍不得我?”
李小二本名叫李尔,在家中排第二,大家都爱叫他李小二,也有不少人叫他谢小二,李小二家中做着酒楼生意,汀州有名的大酒楼都是他家生意地,都是商户之子,他之前与谢寻欢最亲近。
可如今觉得什么都一样了。
谢寻欢聪颖,考取了功名,他依旧是个平庸的人,他知道他应该和其他人一样,祝他一帆风顺,祝他青云直上,祝他得偿所愿……
可是他就是开不了口,二人之间的差距早就变了,谢寻欢虽然爱闹,但是他才思敏捷,之前总能从教课的夫子手上讨巧,不像他。
“少恶心人,你最好走了就别回来了,我才不想你。”
李小二觉得自己好忸怩。
谢寻欢拉着他坐上了船,任它飘流,给了他一拳,这力道不重,但是刚好让他清醒了过来。
“嗨,你肯定是怕我走了之后你爹娘又开始埋怨你吧?不怕,万事都不要放在心上。你要知道,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你总能找到最适合你的那条。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相信,你以后肯定什么都比我强。”
李小二突然从船上站了起来,一时间小船摇晃,连同他的脖子都变成了红色,像娘家里面养得番茄,他羞涩的比了一个叉,低声道:“你羞不羞,我们才十五,你就想着找找找找找……老婆了,你到底是去长安读书还是找老婆啊。”
他们俩在船上说了很多,最后在梨桥的岸边分别。
李小二:“他们都祝你直上青云,那我祝你抱的……抱的美人归吧!”
又有些不自在的补了一句,“你真的去找老婆啊!我听说贵人最讲究门当户对,之前听说那些想娶金娇娥的人,你不会在长安也挨板子吧?”
谢寻欢摆了摆手,神秘一笑,“你猜。”
酒楼里面喝的酒意散了不少,可他觉得浑身发热,把领口松了松,凌乱的头发让他有些随意,他站在那,就像是话本里面救“风尘”的少年。
他们没有分别,离家的那一天,谢寻欢收到了他写的一封信,里面一共有三页纸,字写得十分小,最后怕写不完,又塞了一张纸条,谢寻欢赶路的时候拿出来看了好几回,都是真真切切的交代。
去往长安的那条路不远不近,谢寻欢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马不停蹄追了过去。
宣羽问他为什么非要去长安?
他好像在长安失去过什么,他要去找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