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慈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回答时,前头的丫鬟突然停了脚步:“两位大人,到了。”
廊下宫灯轻晃,雨势渐大,周筠忽觉失言,先一步出声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什么也改变不了,还不如不知晓。
两个人的厢房相邻,柳慈看着周筠离开的背影,习惯性地勾起腰间的那块羊脂玉摩挲着,一直到周筠进屋,才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屋里的陈设同院子的是相配的,紫檀平角条桌,束腰高花几,花几上头摆着的是裂纹青瓷瓶,里头竟插着几支开得正艳的牡丹,周筠走近,才发觉连椅子都是青鸾牡丹团刻的紫檀椅。
兰生跟着周筠进门,看着周筠缓步走到椅背后,石青色广袖垂至紫檀椅背,指节分明的手轻抚着椅背上的牡丹纹。旁边就是艳色的牡丹,可那张脸,竟也丝毫不逊色。
“这小小的刺史府,竟比皇宫还奢靡。”紫檀温润的触感透过指尖传过来。
兰生不知周筠想表达什么,安静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声。
“探得如何?”周筠接着开口。
“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马青雄会将东西藏在哪?”兰生老老实实地应声。
周筠随手翻了翻旁边的柜子,摸出一张纸来,摊到桌上,朝兰生招了招手。兰生有些狐疑地走近,只见周筠点着桌上的纸:“画出来。”
“是。”兰生应声,正要去拿笔,未曾想周筠将椅子拉开了,“坐。”
兰生一愣,有些惊讶地看向周筠:“公子,这……不合规矩。”
周筠忽然想到傍晚的岩洞里和这刺史府轻轻嗤笑一声:“什么规矩,狗屁规矩。”
见状,兰生便也不再多说,小心翼翼地坐下拿起笔。他从小开始学剑,几乎没拿过笔,笔是上好的玳瑁管紫毫,兰生不认识,但光是摸着,也能隐约感觉到价值不菲。周筠看着,他有些不自在,在纸上画得有些歪七扭八的,但好歹,能看出个大概。
刺史府不大,但一个人探查,还是需要些时间的。
周筠看着位置略偏远的书房,伸手指了指:“有人看守吗?”
“有,人还不少。”
“府里的轮值两个时辰一换,这儿应当也不例外。”周筠出声,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兰生有些迟疑:“今晚去吗?”
“不要打草惊蛇,这个地方,我们只能去一次,不然,下次想要再进去,就难了。”
“是。”兰生点头应声,“那若是无事,属下就先告退了。”
“嗯。”周筠点点头,“等等。”
兰生疑惑地回头看向周筠:“公子?”
“来人。”周筠并未回答兰生,只是朝着门口唤道。
“大人有何吩咐?”
“我有些饿了,让小厨房煮一碗鸡汤面来。”周筠说着话,目光却是落在兰生身上,“你不是还未用膳吗,不是自己的府上,到底是不便,用了再回去休息吧。”
兰生一怔,讷讷地应声道:“是,谢公子。”
周筠回到书桌前坐下,拿出前几日看的那本书接着看。兰生站在原地,还未来得及走到周筠的旁边。门口就响起了丫鬟的声音。
“大人,鸡汤面好了。”
“进来。”周筠应声,门被推开,丫鬟端着托盘进来,将面放到桌上。
“下去吧。”周筠并未抬头,淡淡地吩咐道。
丫鬟福了福身子,转身退下,外头的雨大,丫鬟进出,连带着湿气浮动。感觉兰生迟迟没有动静,周筠偏头看向他,带着几分疑惑:“不饿?”
“哦。”兰生有些慌乱地应声,到桌前坐下。大的青瓷碗,鸡汤澄清,飘着细小的油花,青翠的葱花落在雪白的银丝面上。旁边放着几碟小料和配菜,凉拌鸡丝、腌萝卜、油辣子和陈醋。
兰生动筷子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周筠。他的主子就坐在书桌前,而他,坐在主子的屋里吃面。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场景。他向来不是站着就是跪着,坐着,那是他从没想过的。
周筠看着书,却是在想如何能进到马青雄的书房探查。按照兰生说的,只能先过去,等到轮值换岗的时候找机会进去赌一把了。可即便能进去,账本这东西毕竟小,藏在哪儿都有可能,万一找不到,又该如何?
倏忽间,周筠想到了方才给假账本的那个男子,马青雄方才说起假账本的时候屏退了所有人,唯独留下那个男子,且那男子拿出的假账本,应当很得马青雄信任才对。或许,可以从他下手。
“兰生。”
周筠忽然开口,吓兰生一跳,忙把口中的面咽下去应声道:“公子。”
“你记不记得,马青雄身边的那个男子,叫什么名字?”
“张牧。”
“你明日让人去查一下,他家中有什么人,何时进的刺史府,喜好还有脾性。哦,对了,小心些,别被马青雄察觉了。”
“是。”
周筠一直躺到深夜有些睡不着,只听见外头的雨声小了,淅淅沥沥的,辗转反侧许久。
“继续!”许雾严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若是练不好,今日便不许吃饭了!”
周筠回过头,许雾的眉眼渐渐清晰起来,还是一样的漂亮,穿着嫣红双鱼团纹的锦缎,长发用一支简单的鸽血红簪子簪着,清丽不失美艳。
“母亲!”周筠喊着,许雾却恍若未闻,目光落在一个小孩的身上。
那个小孩穿着宝蓝色武服,约莫七八岁的模样,手上拿着一把比他还长的未开刃的剑,眼睛含着眼泪,但她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周筠看见那小孩,愣怔了片刻,心里一阵绞痛。
“我不懂!”那个小孩气鼓鼓地开口。
“你说什么?”许雾似乎是没听清,重复问道。那时候周筠还小,许雾还心存几分怜意。
“我不懂,我为什么要练这个破剑!府中明明有侍卫,足够保护我们!母亲不用,镜明哥哥也不用,为什么偏偏我要!我不想练!”那小孩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剑恶狠狠地扔到地上。
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是一阵风,将他们都吹走了。周筠想要伸手,却发现什么也抓不住。
迷迷蒙蒙间许雾的声音在耳畔:“你爹重武,周策在练剑,你便也得练,且不能比他差!将来,你是要顶替他的!”
过了好半晌,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半分无奈半分怜惜,声音也轻柔了些:“少虞,练剑,既能保护你自己,也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啊。”
画面一转,万丈高崖,许雾全身血肉模糊,仔细看,手脚似乎都断了……
周筠只觉得胸口气闭得厉害。
“母亲!”
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昏暗的帐帘。周筠喘着粗气,身上黏糊糊的,出了一身的汗。
天还没亮,但雨已经停了。周筠睡不着了,也不想在屋里坐着,太闷了。
柳慈打开房门,就看见周筠在湖心亭练剑,干练的武服,长发高束,动作干净利落,一招一式,都很漂亮,一时看得出了神。
马青雄原本过来是想叫他们一块用早膳,未曾想,一来就看见这微妙的画面。他也是男人,他能看出来,柳慈看周筠的眼神是不对劲的。
马青雄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他们昨日,都未□□?”
张牧闻言,低头应声:“回大人,是,两位大人昨日不管是在浴池还是入夜,都未召姑娘侍寝。”
“有点意思。”
“两位大人起得真早啊!”马青雄的声音不小,周筠闻言,立刻收了剑。看向马青雄时正瞥见张牧转身离开。
柳慈未应声,下意识地看向周筠,等她的回答。周筠不语,柳慈便开口道:“上朝早习惯了,醒了也睡不着。”
“早膳已备好,两位大人请。”马青雄今日倒是未穿官服,一身暗紫色长袍,平添几分贵气,却也衬得那双狭长的眼睛越发阴鸷。
“两位大人今日可有何打算?有什么需要属下安排的,尽管吩咐。”
“是吗?”柳慈喝着粥勾唇反问了道。
“那是自然。”马青雄笑着应道。
“那我,想见见文相礼。”
此话一出,别说马青雄,就连周筠都是一怔,柳慈提出的这个要求,太出乎意料了些。
“柳大人想见,自然可以,待用过早膳,下官亲自带着两位大人去。”
用完早膳,一行人上了马车。
妫州城中的房屋建筑其实修复得差不多了,只是,整个城中人不像其他州府的那么多,显得有些冷清。周筠有些奇怪,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将流民放回来。
幽暗的地牢,因着下雨,滴滴答答地渗着水,腐败的恶臭让周筠一下就回想起那个岩洞中的场景,突然有些恶心。
地上铺陈着被雨水浸泡到腐烂的杂草,走过时,虫子快速爬过的窸窣声让人头皮发麻。
牢房里关着其他犯人,听见动静,纷纷看向他们。他们不认识柳慈和周筠,可见到马青雄,他们激动地站起身,扒拉着牢房的栅栏,冲着马青雄一边挥手一边祈求:“马大人,小的是冤枉的啊!冤枉啊!求大人放小的出去!”
一时间,牢房里喊声此起彼伏。
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停在一间牢房前,人被架在架子上,手脚都被铁链绑着。头发散乱,身上的囚服没一块好的,头低着,看不清脸。周筠注意到,他的手挂下来的姿势,有些奇怪。
似乎是听见动静,他微微地抬起头,抬起头的瞬间,就连周筠,都吓了一跳。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里空空的,血和腐肉填着,里头甚至还有正在蠕动的蛆。
“文相礼。”柳慈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他并未应声。
马青雄见状,出声解释道:“大人,灌了哑药,挑了手脚筋,废人一个,只等大人带着他回盛京交差了。”
“办得还真是,利落啊。”连柳慈都不禁感叹了一句。
“大人过奖了。”马青雄低头,笑着应道。
“我原本还担心马大人做得不干净,现下看来,确实是我多心了。”
文相礼听见这话,忽然激动起来,架子和铁链跟着他的动作左右晃动着,他的嘴里呜呜哇哇的,感觉在骂人。
柳慈摩挲着腰间的佩玉,另一只手放到鼻尖轻轻碰了碰,似是有些介意这个味道:“走吧。”
“是。”马青雄应声,一行人出去。
“千里迢迢来妫州,还没好好逛一会儿,今日天气不错,你们先回吧。”柳慈抬头,看了一眼天气,出声道。
马青雄动作一顿:“大人既是要逛,不如下官带大人们好好逛一逛。”
“不必,我们随意走走便好。”
“好,那两位大人请便,下官就先告辞了。”马青雄说着,目光在柳慈和周筠之间来回扫视了一眼,意味深长,接着转身离去。
“走走吧。”
“嗯。”周筠跟在柳慈身后。
“城中的房子建好了,只要没人居住,就是官府的。官府可以将那些房子再卖给富商。”柳慈轻声道,方才周筠掀车帘时候,他恰好瞧见了。
周筠笑了笑,柳慈太了解她了,感觉什么都瞒不住。
未到晌午,竟出了太阳,妫州天气原就热些,前两日下雨不觉得,这一出太阳,就明显感觉到了。周筠昨日未睡好,一路上打了好几个哈欠。
路过一个茶楼,里头说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柳慈出声询问:“可要听书?”
周筠想着街上走着,不如坐着,还能抽空打个盹便应下了。进去才发觉人少得可怜,说书的人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小二瞧见来人,忙起身相迎:“几位客官里头请。”
“可有雅间?”
“有有有,楼上请!”小二带着上楼,楼上雅间不小,窗的位子不仅置了纱帐,还放着一张贵妃榻。
周筠没管那么多,先一步在贵妃榻上坐下了。
“一壶桂茶,再上些水果点心便好。”柳慈吩咐着,池清摸出怀里的银子递过去,小二忙不迭应声退下。
柳慈再回头的时候,周筠已经闭着眼睛斜靠在贵妃榻上了。
他知道她不爱听说书,但他也知道,白日里热闹的环境下,她会睡得更安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