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唐九领着秤砣外出赏花的时候,天还没亮透,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到三火那屋敲了敲:“三火,走哇?看杜鹃山去!”
半晌,屋里才传出冷冷的声音:“不去。”
爱去不去!
陈唐九朝秤砣歪着脑袋使了个眼色,俩人就开开心心去了。
客栈掌柜诚不骗人,一出北城门,迎面一片火红,成片的杜鹃从崖顶一路铺下,半面山坡都被烧着了。
等到了山边的小路,从下而上去看更是壮观,这天才亮不久,就有不少志同道合的赏花人了。
秤砣感叹:“少爷,真好看嘿!”
“是好看,还香!”陈唐九从地下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花,嗅了嗅,不由自主往前迈进。
“哎!”有人在身后拉住他。
陈唐九踩在厚厚的粉红花毡上,回头见是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就问:“怎么了?”
那人提醒:“天阴,最好不要过去!”
“为什么?”
“万一沾上了花精有你受的!”
陈唐九没带乌沉丝,但这光天化日的,不至于的吧?没听说哪家妖精看天气出门的!
于是朝他拱了拱手:“多谢提醒。”
但也没听劝,大摇大摆就往里去了,惹得几个赏花人议论纷纷,大多是说这憨货自找晦气。
山脚下满是馥郁的花香,清晨的露珠漫过花蕊,薄绢似的花瓣半舒半展,风掠过时掀起一层层粉红的浪。
陈唐九用力吸了口甜腻的空气,整个人像是泡进了蜜罐里,陶醉了。
嗯,真香!太香了,这辈子都没这么香过!
赏完花回城,一人买了俩包子边吃边逛,又在街边围观了一下午斗蛐蛐儿。
宁阳斗蟋可是齐鲁大地的传统民俗,始于唐朝,盛于明清,在很多王公贵族之间兴盛一时。
所谓“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在我床下”,讲的正是这小玩意儿的意趣。
下午时分,天放了晴,太阳半遮半掩露出个金边儿。
街市上的几伙蛐蛐儿斗的热火朝天,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都吆喝得汗流浃背,陈唐九第一次见这场面,也挤进去跟着人家瞎嚷嚷。
天擦黑,陈唐九输了四块银元,打道回府。
他心疼肝疼肉也疼,对秤砣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
客栈老板正在拎着甩子到处打苍蝇,见到陈唐九回来了,笑脸相迎:“陈少爷,去看花啦?在外头待了一天啊?”
“看人玩蛐蛐儿来着!”
“哦,蛐蛐好,我们宁阳的蛐蛐特有名!”
陈唐九摆手不想再提,问:“跟我同行那位呢?”
“啊?三位没一起出去?”老板先是一愣,又一拍大腿,“坏了!我这一天也没给人送饭啊!”
听说后院一整天没动静,陈唐九也蒙了,心想这钟三火可真是耐得住。
等等,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心一慌,说话都结巴了:“那那那,你去给我们准备晚饭!”
老板问:“三位是在后院吃,还是来前厅?”
“送后院吧!”陈唐九随口应了句,掀开门帘就跑去后院敲门了。
还好,门几下就敲开了,三火一如往常挂着脸,不带正眼瞧人的。
也是,换谁饿了一天都不能有好脸。
他嬉皮笑脸地挤进门:“小三火啊,饿了吧?嘿,让你不跟我们去看花,我给你讲,可好看了,不去你后悔!”
见他不搭自己的茬,他只好继续唱独角戏:“后悔也没用,咱去泰安县得走东门,你看不到喽!”
他越凑越近,三火用食指抵住自己的鼻子:“怎么这么臭?”
“臭?”他抬起袖子闻了闻,“这不杜鹃花香吗?这味儿还没散呢,嗯,真香!”
三火奇怪地打量他一遍,刚要把他推出房门,却发现他眼神变了。
日头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山,今天四月十六,初升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是就压在院墙上。
屋里没点灯,门口的陈唐九浑身蒙着层银白轮廓,瞳孔仿佛流动的银色琥珀,望向他的目光变得十分粘稠,像是……
痴迷?
三火朝后退了一步。
陈唐九夹着嗓儿,缓慢地说:“真好看呀……”
他胳膊绕到脑后往前拢了一把,像是拢过了一缕头发,他是短发,根本什么都没拢到,但还是一下一下地用手梳着空气,媚眼如丝地望着三火。
三火朝后退了两步。
“奴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郎君。”陈唐九勾着唇笑,兰花指高高翘着,扭胯向他追了两步,柔着嗓子道,“小郎君与奴共度良宵,可好?”
三火:“……”
鬼上身这种事不罕见,但他并不擅长处置,倒是能用灵力把这多余的魂魄逼走,但他担心伤及陈唐九的魂魄。
再说,体内灵力不多,恐怕……
被附身的陈唐九不断往前逼,光着脚的三火不断往后退。
青色地砖沁着夜的寒,他后腰抵上八仙桌,退无可退。
陈唐九抬手抚上他的脸,袖口扫过他精致的喉结,浓重的杜鹃花香混着薄荷油味慢慢渗进他鼻端。
这几天他常用薄荷油,说是路上困,能提神醒脑。
“郎君……”陈唐九突然压向三火,刻意凹出的软糯嗓音透出几分委屈,“怎么不抱奴呢?是奴配不上吗?”
三火偏头躲开他的手,拳头微微攥起,想打人。
他却咯咯笑起来,打蛇随棍上,修长的手指拨开三火领口的盘扣,灵蛇一样钻了进去。
冰凉指尖划过胸口某处,三火听见自己倒吸冷气的声音。
太荒谬了!
“郎君这里是……”陈唐九却得寸进尺,倾身伏在他肩头,故意用发烫的气息撩拨谑笑,“藏着朱砂痣吗?”
“你!”三火面上泛起热度,曲起手肘去挡他的脸,却在看清他的神情时稍稍卸了力,只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月光漏过半敞的窗棂,陈唐九泛红的眼尾折出细碎的光,他额角沁着汗,分明是神志正被困在躯壳里拼命挣扎。
他低喝他的名字:“陈唐九!”
陈唐九目光恍惚了一瞬,而后又恢复了诡异的笑:“别挣扎了,这么好看的郎君我都替你拿下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三火抿紧嘴唇,忽然扣住他后脑,将他按进自己肩窝:“忍忍。”
掌心凝出小小一团青色光芒,灵力陡然膨胀,陈唐九浑身一僵,嘶声叫道:“不要——”
陈唐九身体里的女鬼尖啸着,手指却抓救命稻草似的勾住三火散开的盘扣,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声。
“你好狠的心——”
青光大盛,把整个房间都照的通亮,片刻后,一切重新归于沉寂。
陈唐九脚软,下意识双手去按三火的肩,不料三火也没站稳,两个人就那么一块儿跌坐在地上,他压在了他无骨般的身体上。
他一头的冷汗,连脖子根儿都是红的,而三火脸白的像纸,嘴唇微微发抖,彼此的气息战栗着纠缠,对方的唇近在咫尺。
陈唐九呼吸一滞,凝视起三火透亮的眼睛,像是掉进了旋涡。
听到动静的秤砣从房里跑出来,见到这屋出了事,急火火跑过来:“哎哟,少爷,怎么了这是?”
“我热!热,热死了!快快快——”陈唐九赶紧趁机跳起来,冲到院子当间的井边打水,三两下扒光衣服,一桶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还不行,又打了一桶。
就这么连浇了六七桶,体内的燥热总算得到缓解,想问问三火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他的房门已经关上了。
今天丢人丢大发了!
怎么就中邪了呢?哪来的女鬼啊?
他忽然想起了在城北山脚下,那赏花人的提醒:万一遇上了花精有你受的!
这哪是花精啊?这他爷爷的是花痴吧!
第二天照常出发,陈唐九看到三火的脸色比昨晚还要白,估么是因为一整天没吃饭,饿的。
可早饭他还是一口都没动,说没胃口。
陈唐九还在为昨天自己的鬼上身而尴尬,所以不太敢多跟他说话,就包了几个大肉包子,备着他路上饿了好吃。
昨天的事虽然都是女鬼干的,但其实他当时很清醒。
怕是怕得要死,可后来半夜时候偷偷想过,要是三火打不过这女鬼,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
另外,三火的腰可真细!
车过汶水,天忽然青了三分。
厚厚云层自地平线推来,玉璋般的青色山影斜斜浮在雾霭尽头。
秤砣在外头喊:“少爷,看见泰山了!”
陈唐九赶忙放下手里的红果子,掀开窗帘,一眼望到前方莽苍接天的壮阔景色,忍不住直抒胸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写满了兴奋,三火半个身体隐没在车厢中的阴影里,没有血色的唇角浮上笑意。
车厢里的尴尬氛围一扫而空,陈唐九假装生气地问:“你笑什么?”
三火说:“就会这一句吧?”
陈唐九气他瞧扁了自己,但想了半天,好像的确……
前面几句是什么来着?
他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不但没想起来,反倒把自己给敲咳嗽了,这一咳就震天动地,好半天停不下来,脸都胀红了。
三火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背,帮他好一顿顺气,还体贴地倒了茶,上车刚沏的龙井,这会儿凉透了。
他一口灌下茶,喉咙像是受了刺激,咳得更厉害了。
秤砣听着里面动静不对,赶紧停车绕到车窗边:“少爷,没事吧?”
陈唐九用力摆着手,话都说不全乎,秤砣心疼地看着:“哎哟少爷,你这不是昨晚着凉了吧?都说了这边天凉,不能冲凉水澡!”
他边咳边挣扎着说:“乌鸦嘴吧你,少爷体格好着呢!”
好不容易止了咳,觉得喘口气都烫得慌,拿手在额头上一摸,完,真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