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他面前笑得这么灿烂过。

这张面孔，他不曾见过，同淹没在过往岁月里的匆匆面孔没什么不同。

苑寒山感到一丝莫名，下意识蹙了眉，却在触及她眉眼时，涌上一段陌生的纷杂的记忆。

发烧迷蒙时温柔的叹息，携着暖意的手指，红色的驱邪符，那些属于少年苑寒山的记忆纷纷涌上了他的脑海。

少年苑寒山头部传来隐约的刺痛，从被迷惘住的千年前重见人世的邪神的思绪记忆中彻底剥离了出来。

从被封在未来自己的心海里脱离了出来，占据了身体的主权。

这是叶禾。

他定了定眼眸，眼神中的戾气与冷漠消散不见，再次变为发烧时那个失忆的寡言少年。

他垂了眉宇，低声，“粥。”

她像是他从千年前那段陌生的迷惘的记忆中抽身时见到的避风港。

可惜少女像是没听见一般，只微微地笑着，像是一尊雕像。

他略有不耐，伸手捉她，下一秒却从触碰的肌肤上感到一段冰凉的冷意。

他眼神微动，少女如破掉的镜子般支离破碎。

一同碎掉的是他的梦境。

苑寒山倏然惊醒，掌心是濡湿的汗。

那梦格外漫长且沉重，以至于他醒来时整个人都是一种茫然感。

“叶禾。”

无人回应。

少年眼底微暗。

往常他叫她第一声的时候，她就会听见并回应了。

眼前却没有她的身影，甚至格外死寂。

手指慢慢蜷起嵌入掌心，这次的声音幽幽地，像是压抑着什么。

“叶禾。”

依然久久地没有回应，小苑寒山蓦地笑了，只是这笑声因着这温柔而有些渗人。

眼底漆黑得像是窜动的浓墨乌云。

手中的红色锦囊被抓得不成样子，狼狈成一团。

她果真逃了。

*

璧山灵草所生长的环境青葱幽绿，一派生机盎然。

本来若想在这样的环境内发现璧山灵草，也不是一件易事。但因着周围环绕着的白骨魔兽，几乎一瞬间就锁定了它的位置。

根茎纤细而长，周身覆着一层淡色的绿光，格外扎眼。

更扎眼的是它身边环绕着的三头白骨魔兽。

一头魔兽就已经够让人头皮发麻，更何况是汇聚在一起的三头。

叶依正思虑着办法，潇云起便忽然自草丛里蹲了下来，划出一小片空地。

“这是做什么？”

潇云起头也不抬，手指翻飞间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魔气，那魔气像是拥有着灵智般，自觉地朝空地各个方向汇聚。

“禁书记载的魂灵人偶。”

叶依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注入魔气，这种身临其境旁观的感觉与书中苍白的文字不同。

而且她觉得这邪修修行的法子比名门正派有趣些，比如此时潇云起的魂灵人偶，再比如青云宗那日苑寒山召唤出的九头魔兽。

随着潇云起的动作，地面上浮现出由魔气汇聚成的三个苍白人偶，黑通通的格外大的眼瞳在这张脸上异常突兀，眼角皆有一道暗紫色的奇怪花纹。

叶依不知潇云起从哪里新学来的这术法，只觉得从人偶身上散发出的阴邪气息，让她后背发凉，有些喘不过气。

似乎白骨魔兽也感受到这道气息，不安地从喉咙里发出几道低吼，兽瞳一一扫过可疑气息出现的地点。

当那对兽瞳最终定格在他们所在的位置时，叶依手心紧了紧，“潇云起，我们被发现了。”

就在白骨魔兽即将飞扑至眼前时，那三个魂灵人偶黑通通的眼睛僵硬地盯住了白骨魔兽，而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膨胀，足足有白骨魔兽那般巨大。

且形态模样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复刻出了和白骨魔兽一般无二的模样，抵御住了它们的攻击。

换句来说，就是三个全新的白骨魔兽。

叶依一惊。

此时的潇云起面容严肃，额头沁出些许冷汗，看上去有些吃力。他到双手浮在空中，好似拉着什么透明的线般，操纵着白骨魔兽。

他急切道，“叶依，趁现在！”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叶依正色，而后便从草丛一侧掠出，飞快冲向璧山灵草。

高中的八百米测试她都没有跑这么快过。

璧山灵草，近在咫尺。

一切都太顺遂了，以至于叶依终于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的倒霉。

然而危机就发生在下一刻。

就在她触摸到璧山灵草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潇云起吼叫的声音，“叶依！快躲开——！”

那一瞬间发生的实在太快了，快到叶依能听到背后袭向她的凛冽风声，可又因着太快，根本无法闪避那一击。

大脑都是空白麻木的，她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打算默默承受这一击，并胡乱想着她体内的九重幽草是否还有着残余的作用。

然而预料到的一击没有落在她身上。

身后多了道柔和的气流和淡淡的冷香味。

叶依小心地睁开眼，慢吞吞转身，黑色翻卷的衣袂掠过她的眼前，她耳朵里的世界都静谧了一瞬，而后杂乱声由远及近地涌入她的耳朵。

是苑寒山。

少年神情冷漠，眼神称得上阴鸷，收手的刹那，铺天魔气通通收拢回他的袖口。

几头白虎魔兽悲鸣一声，只听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便悉数倒在了地上。

原来苑寒山的法力没有消失。

叶依回过了神，心中百味杂陈，又生出几分后怕来。

还好那日她没有逃离邪神殿，否则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她不敢想。

只是眼前的少年苑寒山，给她的感觉十分危险。

他不笑，凤眸狭长，透过层层叠叠的羽睫阴翳地看着她，其中涌动着诡谲的色彩。

肤色不再如之前那般惨白，而是恢复成了正常的白皙。

总的来说，他隐约有了之前大杀四方的邪神模样。

叶依有那么一些慌，她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恢复记忆了，心思电转，她作出和平常一般的自然神态，一脸惊喜，“大人您来了？多亏您救了我。”

苑寒山依然不答话。

他的眼神冷漠阴翳得让叶依很容易联想到他在看一个死人的目光，手心里萦绕着一圈一圈似有若无的魔气。

那一刹那叶依几乎是从骨头缝里疯狂涌出想逃跑的强烈情绪。

她想跑。

此时的苑寒山比任何一刻的都让她觉得可怕，不稳定，像是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事实也确实如此。

苑寒山心中像是烧起一团火，烦躁得想杀掉所有人。

厌倦，麻木，烦躁，一切负面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尤以看见“叶禾”时更为烦躁。

少女面色苍白地望着他，眼中充斥着恐惧。

她当真逃离背叛了他。

无趣。

人类不过如此，修士不过如此，世间万物不过如此。

苑寒山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无形间他又与梦境里的千年前的邪神重叠了。

讨厌的东西消失就好了。

他淡淡地想着，视线定格在她手心时，又微微一顿。

“那是什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是病态的沙哑。

他这一说，叶依才恍然大悟般想起了手中的璧山灵草。

只是此时被他视线盯着，只觉得草好像是烫手山芋，硬着头皮道，“大人，您最近身体产孱弱，这是我和潇云起费尽千辛万苦为您取来的璧山灵草，对您的恢复会有所帮助……”

少女不知是被他吓到了，亦或者还没从白骨魔兽的死亡威胁中脱离出来，脸色苍白，清澈的眼隐约流露着忐忑不安的情绪。

璧山灵草。

苑寒山默了默，浑身翻涌的阴翳气息都随之一滞。

仿佛又变回了生病时沉默的小可怜，而非方才阴郁冷漠的大邪神。

“所以，你是为我取灵草？”他语气轻轻的，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叶依从中捕捉到一丝希望，立刻点头，“当然啦。”

她将璧山灵草递了过去。

白皙的小手怯生生出现在他视线中，苑寒山静静瞧着，尖锐跋扈的气息骤然平息。

原来她不是背叛他，不是想逃跑。

“害怕我吗？害怕我杀了你吗？”他凝视着那株灵草，轻轻道。

他情绪的转变，都被叶依捕捉到了。她清浅地笑了笑，语气从怯意变得笃定。

“大人不会杀了我的。”

如果说刚刚苑寒山确实有想杀戮的念头，那么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不会杀她？

少年苑寒山第一反应是觉得荒谬，怪诞，可笑。

他杀过的人太多太多了，数不胜数，能垒成无数的白骨高山。

她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又算什么呢？同样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不是归来的大邪神，而是失去记忆的尚有些幼稚的，有人类情绪血肉的少年苑寒山。

所以他只会皱眉，想认真反驳，可是下一秒想说出的话失了声。

他整个人都怔忪了。

因为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中竟一直紧紧攥着她送的那个驱邪符。

以至于掌心都湿腻地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