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像是不讲理的恶霸一样，不由分说地将秋日最后的那点儿余温给赶跑了。

怀里窝着一个“小炭炉”，暖烘烘的，顾清晨十分艰难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只穿着单衣下地。

他哆嗦着身子，先在衣橱里一阵翻找，翻出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色棉袄，仔仔细细地给弟弟穿上。

随后，又翻出一件粉色带花儿的半旧棉袄，这也是刘方桃的旧衣服之一。

当初做的时候没拿捏好尺寸，本就做得有些小，再加上刘方桃长得快，只穿了一年，就便宜了顾清晨。

顾清晨其实打心底里不想穿女装，可外面实在冷得厉害，他心里犯怵，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冻感冒了。

重来一世，顾清晨也算是被地府神兽委以重任，可却没得到什么特别厉害的金手指。

他当初好说歹说，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了，那抠门吝啬的四不像神兽，才满脸嫌弃、极不情愿地答应，会往他和弟弟身体里分别注入一丝灵力，说是只要他们故意不作死的话，就能保他们兄弟俩健健康康、无病无痛地活到寿终正寝。

顾清晨心里琢磨着，这么冷的天，要是还只穿着单衣，那铁定是属于作死的范畴。

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躲得不见踪影，还时不时吹过一阵阵凉风，没有时钟刻度表，实在让人难以分清楚具体是几点。

顾清晨只知道吃过早饭，过了好长一会儿，估摸快到午时的时候，突然有人找上门来。

来的是刘云风的狐朋狗友之一，叫张有福，家住在县城。

这人没个正经差事，整天在街头巷尾瞎晃悠，专门帮人打听些小道消息。

张有福“砰砰砰”地敲开刘家大门，眼睛里就像只有刘云雪似的，对其他人理都不理，满脸谄媚地对刘云雪显摆道：“云雪妹妹，你让我帮忙留意的事儿，终于有消息了！今儿一大早城门刚开的时候，就有一行人进了城。听他们那口音，看他们那装扮，绝对是从京城里来的没错，多半还是富贵人家呢！你是没瞧见他们坐的马车，车帘子都是织锦的，可气派了……！”

刘云雪听得眼睛都亮了，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赶忙打断道：“张大哥，咱们边走边说，你快带我去瞧瞧，先摸摸他们的底，我这心里也好有个谱儿。”

说着，就扯着张有福的袖子往外走。

张有福被扯着，脸上笑得像个花痴，语气愈发温柔道：“云雪妹妹别着急，那群人包下了大半个来福客栈，一时半会儿估计也不会走，人跑不了的，我都帮你打探得清清楚楚啦。”

这时，刘云风也匆匆套上一件崭新的靛蓝色棉袄，大步追了出去，语气担忧说：“幺妹儿，我跟你一起去。这万一要是起了什么冲突，就凭有福那点儿三脚猫功夫，能顶啥用啊？”

凉飕飕的风中，三个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隐隐还能听见张有福那既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软的反驳声。

田氏一大早就带着刘方桃去溪边洗麻了，刘方启这会儿正在村里的私塾读书。

外祖母望着儿子和女儿远去的背影，心里满是担忧，可又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中越聚越多的乌云，唉声叹气地念叨着：“北坡那边还有两垄老苞米棒子没收呢，这要是下起雨来，可就全糟蹋喽。”

许是真的心疼粮食，方氏这会儿手脚麻利地背上背篓，嘴里也没闲着，习惯性地在顾清晨面前抱怨道：“这雨也不知道啥时候就下下来了，北坡那边的路可不好走，我得快点。唉，人老了，腿脚也不中用了，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来回一趟连半盏茶的功夫都用不了。”

武安侯府的人都已经到县城了，顾清晨今天可不能再在家里呆着，免得又被外祖母锁起来，到时候连第一面都见不着。

只见顾清晨赶紧跑上前去，将外祖母肩上的背篓给夺了过来，很是懂事孝顺道：“外祖母，我头已经不疼啦，就让我和小晏去收苞米吧，反正也没剩下多少了，哪能还让您辛苦跑一趟呢。”

方氏半点也不留恋地将背篓给了出去，偏嘴上还要坚持道：“你头真的彻底不疼啦？要不还是外祖母去吧，我实在放心不下。”

顾清晨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压根儿就没有再想要伸手的意思，便背着背篓，牵着弟弟，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了，扬声道：“真的不疼了，外祖母你就放心吧。”

北坡的土地不成规整，都是随意开荒出来，一块一块零零散散地夹杂在山石崖壁之间。

这些地每一块面积都不大，灌溉也极为不便，只能种些像番薯、苞米这类不那么挑条件的作物。

收两垄地的苞米倒也轻松，顾清晨一个人手脚麻利，没费多大功夫就掰完了，拢共也就装了大半背篓。

顾清晏见大哥忙完了却不急着返程，反而找了根尖木棍，兴致勃勃地跑到隔壁地头挖番薯去了。

他面上满是期待，小身子一蹦一跳地凑过去道：“阿兄，祖母没说让咱们挖番薯呀，你挖出来是要拿回家吗？”

顾清晨小心翼翼的，没有直接拔苗，而是在番薯苗旁轻轻掏了个洞，从里面刨出来两根不算太大的紫皮番薯，在枯黄的草上仔细擦去泥巴，笑着递给自家弟弟道：“不拿回去，咱们待会儿烤着吃，可香甜啦。”

顾清晏一听，兴奋得险些蹦起来，脑袋点得像捣蒜：“恩恩，阿兄，咱们再多挖几根，挖这边，这边的土都裂开了，底下藏着的番薯肯定个头大。”

顾清晨扒开红薯苗一瞧，果然，一道大大的缝隙露了出来。他眼睛一亮，立马转移阵地，拿着木棍干劲十足地继续挖。

在布满斑驳苔藓的大岩石旁边，有一处绝佳的背风地儿。

顾清晨在地上挖了个小土坑，然后用苞米叶子和找来的干枯树枝，将小坑堆得满满当当。

他掏出从舅舅家灶房里悄悄顺来的打火镰，小心翼翼地打着了火。

等大部份枯枝都变成红彤彤的炭火时，他才把七八根红薯，还有四五根晚熟的嫩玉米一股脑丢进灰烬里，再盖上一层不薄不厚的土，就等着享受美味啦。

顾清晏眼巴巴地凑到土坑边上，提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好像已经闻到了甜味似的。

顾清晨见状，抬手轻轻一拎，就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心掉坑里，把你也给烤熟了。”

顾清晏顺势钻进兄长怀里，汲取着温暖，可小眉头却微微皱起，满是担忧：“阿兄，咱们偷偷烤红薯吃，要是被舅母知道了，她又要骂人了，恩，说不定还会动手打人呢。”

顾清晨双臂紧紧将弟弟圈住，下巴轻轻搁在弟弟头顶，感受着那毛绒绒的触感，盯着土堆上散出来的热气，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嘴角上扬，带着几分坏，笑道：“不怕，过了今天，她就再也骂不着、打不着咱们了。”

秋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着，气温越来越低。

兄弟俩窝在大石缝隙之间，一边美滋滋地吃着热乎乎、软糯香甜的烤红薯，一边望着坡下那条蜿蜒的泥巴路。

顾清晏吃得嘴角沾满了黑灰，活像个小花猫。

他疑惑地看了兄长一眼，忍不住问道：“阿兄，你一直盯着下面看啥呢？”

顾清晨啃完最后一口番薯，随手用袖子一抹嘴，也不管脸上的黑灰是不是越抹越多，神色竟有些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泥巴路道：“我在等阿娘他们回来，也不知道到哪儿了。”

顾清晏：“……啊？”

看阿娘做什么，阿娘本来也不经常回来啊。

顾清晏只要阿兄在自己身边就好，至于其他人，他压根就不惦记。

见阿兄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坡下的泥巴路，他也不再好奇，低下头专心对付手里最后一个烤红薯，吃得那叫一个投入，连沾着红薯糖水的指头都挨个舔了个干净，模样十分可爱又有点邋遢。

泥巴路旁边的枯草被秋风吹得在空中翻滚打转，一辆棕色大马拖着的蓝绸乌木顶马车，终于出现在了顾清晨的视线里。

他激动地一下子站起身，拉着弟弟就往装着苞米棒子的背篓那边跑，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期待：“快走，阿娘他们回来啦！”

顾清晨弯腰将背篓背起来，可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

只见他伸手扯出垫在背篓底下的一个粗麻袋，麻溜地往里面装了六七个玉米棒子，递给自家弟弟，满脸笑意道：“小晏，你帮阿兄背这些，好不好呀？”

顾清晏胸脯一挺，干劲十足，二话不说就把麻布袋子甩到了自己稚嫩的肩膀上，一脸骄傲道：“好嘞，我帮阿兄背，我力气可大了，阿兄，你再多装点，我还能背更多！”

顾清晨笑着又给他添了一个，便赶忙背起背篓往回走。

从北坡的山路上下来，到了回村的岔路口时，顾清晏没走之前那条小径，而是转身往大道走去。

顾清晏跟在后头，小眉头皱成个小疙瘩，一脸纠结道：“阿兄，咱们要走这边吗？”

顾清晨脚步不停：“对啊，怎么啦？”

顾清晏气得小脸通红，愤愤不平道：“走这边肯定会碰到廖二狗那个讨厌鬼，他一看见阿兄你穿这件衣服，肯定又要来故意笑话人。”

顾清晏还真说对了，兄弟俩没走多远，就瞧见廖二狗带着几个熊孩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这些孩子也就十来岁左右，要说多坏倒也算不上，就是嘴巴讨厌。

这不，刚一看见顾清晨，就嘻嘻哈哈地哄闹起来。

廖二狗年纪虽小，却已经沾染上了几分无赖劲儿，像个小混混似的围着顾清晨打转，挤眉弄眼，一脸坏笑道：“哎呀呀，小清晨，你又穿着刘方桃的衣服出来啦，真是越看越像个小女娘，你/裤//裆/里到底有没有小鸡鸡啊，要不脱了裤子让哥哥们瞅瞅？”

他的一个玩伴也在旁边跟着起哄道：“廖二狗，你是不是眼瞎，顾清晨穿上这粉棉袄，可比咱们村其他小女娘漂亮多了。”

顾清晨就当没听见，头也不抬，闷声往前走。

顾清晏气得小脸涨红，恶狠狠地瞪着那些讨厌鬼，扯着嗓子怒骂道：“你们才是小女娘，还是丑得像牛屎一样的小女娘！”

廖二狗等人压根儿没把这个发怒的小豆丁放在眼里，依旧围着顾清晨嬉笑打趣，不依不饶。

一群倒霉孩子，追在顾清晏身后，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拍着手，扯着嗓子唱着自编的歌谣，道：“顾清晨，穿粉衣，脱了裤子，没有鸡鸡，哈哈哈……”

那故意拖长的尾音，充满了嘲讽和戏谑 ，一个比一个笑得夸张，脸上的坏笑更是让人看了就来气。

顾清晨听得牙根儿直痒，这要是换作上辈子才只有不到十岁的年纪，他还不知道该伤心自卑成什么样呢。

这会儿即便是换成了长大后的芯子，却依旧是气得想要打人。

顾清晨强迫自己忍着脾气，只等到拐过最后一道院墙，看见了停在舅舅家门前的那辆马车后，他才用手里的苞米杆子，沾了地上的稀牛屎，出其不意地怼在了廖二狗的嘴上。

一连贯动作一气呵成，顾清晨努力憋出了眼泪，拔腿就往马车方向跑！

他冲过去，对着刚从马车上下来刘云雪，哭得好不凄惨道：“阿娘，我再也不要穿刘方桃的旧衣服了，廖二狗他们都笑话我是小女娘，还说要扒了我的裤子，看我有没有长唧唧，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