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点头：“是。”

秦桑道：“那你所说的路童书院，便在本城了？”

女孩又点头：“正是，距离此地不过三四里。”

秦桑捏了捏袖口的刺绣，笑道：“这路童书院是个什么来历，怎么失踪这么多的孩子都没事？”

女孩道：“姑娘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本县路童书院名气很大的，临县大户人家宁肯租个宅子到这学院附近陪读，也要将孩子送来上学，只因路童书院累计考出许多官老爷，甚至有官至三品的大老爷……且上一任山长定下的规距，书院不分贵贱，穷人家的孩子若有资质，只要通过考核也能进去读书。所以，每年想入路童书院学习的人非常多，也是我家五儿自己争气，他过了考核，才得以进入书院上学，本想着将来或有机会光宗耀祖，该换门楣的……只可惜……”

秦桑听了，看一眼伶仃，伶仃眼中也是游移不定，片刻沉吟道：“如今证据都被搜走了，若是没有证据，此事若要管，毕竟耽搁时间，而且很麻烦。本地书院向来和官绅挂钩，也不是我们姑娘抬抬手就能办得了的……”

她的意思很明显，此事有些麻烦，不能管。

秦桑倒是有些好奇，好奇那路童书院现任山长究竟是哪路神仙，竟敢做这种不要脸的勾当。

这时，门被敲响了。

伶仃去开门，看见秦保蕴站在门口。

他越过伶仃的肩膀，看见屋内跪着一个陌生的女子，蹙眉道：“怎么了？”

秦桑知道秦保蕴必定不会同意自己管闲事，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只是笑道：“没什么大事，路边捡了一个可怜人，遇上些难事，正与我诉说呢。秦叔哪里去了，刚从外面回来么？”

秦保蕴颔首：“出去见了个朋友，听说你带了个人进来，我特意过来看看。”说着看向那女孩，“这孩子，是有什么事吗，如果不紧要，把人交给我来处理吧。”

秦桑却依旧笑盈盈的：“秦叔在本地竟也有朋友？”

秦保蕴便道：“早些年来办过差，有两个故交。”

“哦……”

秦桑这一哦，有点意味深长。

秦保蕴当年是秘密护送秦桑出了京，他是原主祖父苏程意的手下人，苏程意获罪被满门抄斩后，这些亲卫手下也受了牵连，死的死藏的藏，他秦保蕴也在丞相庇护之下隐姓埋名了，如今竟然还敢去见故交……可见这位故交，与他而言很有些情分。

似是觉得秦桑话中有顾虑，秦保蕴拱手道：“是属下思虑不周，不过这两位朋友同我一样，都已隐姓埋名不问朝堂，只是在此隐居，我也是在路上偶然遇到，才去附近茶楼寒暄了两句，吃了一杯茶。”

秦桑自是信任秦保蕴的，这些年，秦保蕴一面照顾保护她，一面与京都之人取得联系，带回京都的时局和消息，他是最希望替祖父翻案，也是最希望秦桑平安的人。

他有他自己的分寸，秦桑并没有别的意思，见他那般客气，便道：“既然秦叔在本地有故交，不妨帮我打听个消息。”

秦保蕴：“什么消息？”

秦桑：“榕城有个路童书院，听说名气甚大，且此书院不问出身，贫寒不拒，从中出了许多优秀学子，秦叔能否帮我打听打听这书院，我想向他们资助几个贫寒的苗子，也算做人才投资了，将来或许有用的上的人才呢。”

秦保蕴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秦桑身边明显有些瑟缩的女孩：“好端端的，姑娘怎会想起这个？”

秦桑便大大方方地介绍身边这姑娘，道：“否则你以为她方才为何要跪我？她家贫寒，却有个弟弟于学问之上很是上进，又有才华，可惜家里交不起束脩，她这才雨天都出来卖货，险些被马车给撞死。我听着可怜，就有了这个想法了。”

秦保蕴沉吟了片刻，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便去打听打听。”

秦保蕴走后，女子却忽然道：“不是没有证据。”

秦桑：“什么？”

女子认真道：“其实证据并非全被搜走了，我家里还有一份。”

“我虽不识字，可我从小爱临摹，自从家里给侄子置了文房四宝，我无事的时候也喜欢用笔画些山水画打发时间。哥哥得了那些画像和名单后，觉得只那一份不太保险，于是，就让我原样临摹了一份。”

伶仃轻笑一声：“你可知临摹的不准，那模样可与真人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如何能当作证据？”她自己也学过绘画的，她知道这有多难。

女孩红着脸道：“自然晓得的，但我每一张都临摹好几遍，直到很像了，才收起来。”

秦桑想道：“那你可以取过来吗？若你信我，我会着人留意此事的。”

“不能当下就查吗？”女子失声道，可这话说完，又觉得不妥，别人非亲非故也非官非差，愿意管这事就已经可以烧高香了，如何还能要求别人立刻帮忙？

何况，人家还出钱帮她敛了兄嫂的尸身。

当下红了眼眶再跪下去：“多谢姑娘了，我这就回去取来。”

待她再起来，秦桑却将她叫住：“你现在回去取，安全吗？”

若是再遇上她哥哥嫂嫂的遭遇，那不是再害一条命？

女子抹了把眼泪：“我会易容换装，小心行事的。”当下不再废话，由伶仃带出了房门。

伶仃回来后，主仆二人一时无言，俱是心情沉重。

这世上不公的事太多，若事事都要管，哪里管得过来。

秦桑也叹了一口气。

可她此番下凡的任务，不就是抽丝剥茧，层层向上剥离么找到祸国殃民的妖孽么。这世上的事，下层犯乱往往牵连上层，没遇上还好，若是遇上了，还是要管一管的。就好像清理树根，杂乱无章的，不知从何落手，随手抓住一根便不肯放过。

譬如茶山一事，不就查到一州知府上面去了么？至于知府再往上，等回京了再说。

“行了，先等秦叔的消息吧。”秦桑理了理帕子，又道：“别想了，闲得慌，还是下楼听书去吧。”

****

第二日一早，雨小了许多，那位丢了侄子，死了哥嫂的女孩如约而至。

她乔装成个小子，背着包裹来了。

包裹打开，果然都是肖像画，还有一张名单，是失踪孩子的家人信息与家庭住址。

“虽然这些不足以定任何人的罪，只是失踪人口的统计，但那些人也害怕了，不惜杀人也要将这份名单抢回去，可见他们丧心病狂，背后势力庞大，绝非好对付的。”伶仃分析道。

“是啊，”秦桑挨个看这些肖像画，发现这些孩子果然个个都长得眉目清秀，其中一个鼻梁高挺，中央一颗美人痣，长得极好，便道：“这人牙子还颇讲究，到底哪里需要这么多长相俊秀，又有些学问的孩子？竟不惜手段将人掳了去。”

伶仃思索片刻摇摇头，那女孩也摇头，她们俱都生在小地方，哪里遇过这种事，如何能够想象得到呢？

秦桑倒是见多识广，心里有些隐约的担忧。

她命伶仃将画仔细收起来，名单也再抄录一份以备不时之需，如此，又安慰了几句，送走了那女孩。

窗外雨丝飘进来，带来阵阵倒春寒的凉意，秦桑打了个冷战，起了身鸡皮疙瘩。

英儿见状，给她拿来衣衫批上。

两个侍女现在分工倒明确，互相不理睬，但也互相不冲突。英儿自己也明白自己帮不了秦桑什么，倒是渐渐减少了对苏清延的敌意。

午后，雨水初停，秦保蕴带着他的情报回来了。

有关路童书院的故事，竟有些复杂。

这书院原是榕城一位落第举子开办的，他屡试屡不中，又不谙官场迎来送往的套路，心灰意冷后放弃了官途，仗着家中有些钱财，便回榕城开了这么间书院。

他性子温润，教学不拘一格，很快学生当中考出几名举子，甚至有两名通过了殿试，授了官。

如此一来，路童书院名声大噪，周边县城有钱人家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人多以后，老山长心力不济，便找了一位他的得意门生来帮忙。那位得意门生同老先生一样，都是性情温厚，不谙官道的落第举子，倒很适合教学。

不过后来不久，老先生因病猝然离世，临行前便将书院托付给了他的这位得意门生，这位得意门生也不负重托，将路童书院经营得极好，每年都有学子杀出重围，取得不错的成绩。

“因病离世？”秦桑抓住重点打断道，“因什么病，竟那么巧合，得意门生回来不久，老山长就过世了？？”

秦保蕴神色微沉：“姑娘究竟是想打听什么？”

秦桑反应过来，笑道：“不打听什么，只是觉得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两代师徒传承，不拘一格授业解惑，为国家提供人才，很是不俗。我想资助几个贫穷的学子，那山长可有话说？”

“拒绝了。”秦保蕴道，“我没见到山长，不过见到了山长的助手，他说，因为学院名声不错，考出去的学子们也对学院多有援助，贫穷但有资质的孩子，俱都设有奖学金补贴，就不劳烦外力了。”

“哦，那是我多事了，”秦桑点点头，又微带疑惑，“可既是如此，为何我昨日见到那位女子，又要辛苦攒钱养她弟弟上学呢？”

秦保蕴默然不语。

秦桑便笑：“真不知道孰真孰假了，秦叔……你去了那书院，觉得那书院如何，有没有什么异样？”

秦保蕴盯着秦桑，半晌不语，眼底仿佛藏着些欲言又止的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