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的话里辨不出喜怒,甚至因为语气里带了几分迟疑,让人听着似乎是对着苏胤这个名字,总有几分不想提及一般。
但是萧青帝到底是女子,心思总是细腻几分,她狐疑地打量了萧湛一眼,今日总觉得长衍有些许不对劲。听上去,似乎对苏公子并不想往日般烦躁抵触,反而多了几分变扭?
萧青帝觉得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有些突兀。但是思及萧湛与苏胤之间总是针锋相对的关系,又不由觉得觉得有几分惋惜。
自己弟弟初入京都时,明明是很喜欢与这位苏公子玩耍的。虽然萧湛很少跟她提起,不过她看得出来,自己弟弟是很喜欢苏公子。
只是后来,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从昔日的好友变成了互相敌对的宿敌,不仅如此,还跟五皇子司徒瑾裕走近了。
倒是安小世子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萧湛,拍了拍手上的果屑:“嘿,我方才还没说完呢。你倒是不管不顾地往西洲湖里一跳,你还记得是谁把你救上来的吗?”
萧湛心脏莫名地剧烈抽痛了一下,喉咙干涩到发紧,好像刚刚直直地吞咽了那么大一口果糕,堵得他的心顿顿地疼,一下子失了言语。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拽了一把他的心脏。
萧湛麻了半边身子:是苏胤。
这人看着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那么冷的水,怎么会是他来救了我。
安小世子并没有注意到萧湛的神色,唯恐天下不乱地打趣道:“这深秋的西洲湖多冷,大家都喝了酒,只能在岸边干着急,苏怀瑾就这么跳下去了……不知道的人,都以为萧家的小将军是为了苏怀瑾断袖呢。不过要我说啊,有没有可能,苏胤看你跳下去了,想报仇,原本一时激动想在水里淹死你,又发现岸上人太多,不好下手,不得已才把你救回来了?”
萧青帝这边一直注意着萧湛的神色,看着萧湛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脸色,的脸色隐隐开始泛白,连唇上都失了血色额头上生出了细密的冷汗,立刻上前一步,焦急道:“长衍,你怎么了?”
安小世子这才注意到,才赶紧住了嘴,不敢再胡说,紧张道:“萧长衍老三,你怎么了?该不会是落了水,得了什么后遗症?要不我还是去叫府医来给你瞧瞧。”
萧湛摇了摇头,一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抬起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借着微微阖住的眼眸遮挡住了他满眼的心绪:“阿姐,我没事,缓缓就好。”
苏胤,为什么又是你?
怎么会是你?
天牢救我的是你,西洲湖救我的也是你。
我们不是夙敌吗?
你不是应该恨我,讨厌我的吗?
苏胤,不是走了吗?
萧湛只觉得自己的心密密麻麻地疼。
安小世子见萧湛这么说,稍稍松了心神,便有些口无遮拦地打趣道:“萧老三,你该不会是听到苏怀瑾救你,羞愧欲死?你你你,这是什么表情?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要不是我天天跟你混在一起,我都要忍不住猜测你和苏怀瑾是不是背地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交情呢。这次倒是奇了,苏怀瑾平时慢悠悠的一个人,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西洲湖的水,寒意刺骨,苏怀瑾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还是去救你,啧啧啧。”
安小世子的嘴,从来都是这样。
萧湛倒是习惯了,若是换了以前,萧湛一定嗤之以鼻地回怼过去了。
但是如今呢,萧湛却是满心酸涩,是啊,这么冷的水,这人怎么就不顾及自己地跳下来了。
“安小世子,你可别逗长衍了。” 萧青帝看着萧湛的嘴唇抿得有些发白,便替萧湛接了话:“长衍,纵然如今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咱们萧家的儿郎,不必去理会俗礼,只要你喜欢,便随你心意。只是喜欢乃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当真心意已定?”
说到这里,萧青帝顿了顿,碍于人多,她有些话不能直说,但是眼神中的意思萧湛都已经看懂了。
前世,自己断袖于司徒瑾裕,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只一句司徒瑾裕并非他所求所爱所伴之人,便将他给堵了回去,他虽然没想过要和司徒瑾裕成亲,却也因为支持司徒瑾裕称帝而跟家人的关系闹得有些尴尬。
只有萧青帝,萧湛知道阿姐并没有很喜欢司徒瑾裕,却依旧跟自己说,只要自己当真确认眼前人是心上人,那便去争取。
额角沁出了一层汗液,萧湛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犹豫和试探:“阿姐,做梦,会疼吗?”
“什么?”萧青帝没有反应过来。
萧湛看着萧青帝,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阿姐,做梦的时候,会不会知道疼?但是对上萧青帝困惑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萧湛狠狠地闭了闭自己的眸子。
做梦怎么可能会感觉到疼呢……
可是自己,千刀万剐,削骨剃肉,整整疼了三天三夜,一千刀,没有一刀是不疼的……他想骗自己前世是梦,都做不到。
“长衍,你怎么了?”萧青帝看着萧湛的额头又开始发汗了,不免有些担忧。
萧青帝和安小世子见萧湛的神色不对,连续喊了几遍,萧湛才猛然醒过神,指甲掐得泛白,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冰凉,那种削骨剔肉的痛,仿佛又开始了。
萧湛睁开眼,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瞳孔,仿佛能照出一切,眸底的情绪被萧湛压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了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笑。
“我没事。阿姐,我先去跟爷爷请罪。”
萧青帝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长衍,这三日满城风雨,多亏了爷爷替你挡下不少人的窥探,萧家闭门谢客,这才压了下来。只是爷爷怕是还在气头上,你也知道他那个臭脾气,就是刀子嘴,他若是罚你,你记得乖顺些,千万别再顶撞爷爷。”
萧青帝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自小性子就野,而且十分执拗,他认定的事,纵然天崩地裂,也九死不悔,在家里除了镇守边关的大哥,还没人制得住他。
“二少爷,老爷吩咐,让您在祠堂里跪满三个时辰,再去做您该做的事。”
萧家的祠堂,供奉的除了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许许多多在战场上跟随着萧家军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灵位。
萧湛老老实实地跪在蒲团上,整个祠堂中只有他一人,可萧湛的心情却片刻也不得放松。
前世的这些记忆,压得萧湛心口一阵刺疼,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这层层记忆清清楚楚地刻在萧湛的脑海之中,盘踞在心头,让他的额角泛起了密密冷汗,手指也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手臂泛起了青筋。
前世,他怎么也没想到常邈会背叛他,会给他下毒。
更想不到司徒瑾裕竟然会因为忌惮自己,对付自己,在苍梧山勾结贼寇。
也不知道常邈在这件事情里面,又充当着什么角色,自己的黑炎军中,还有谁是司徒瑾裕的眼线。
还有给自己送信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不是信中的解药,他在玄武门,内力尽失,根本就坚持不了那么久。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纵天下人不往,我独往矣。”
曾经,他是真的以为司徒瑾裕是愿意跟他一起为天下百姓,开一个太平盛世。
夺嫡之路,可谓披荆斩棘,危险重重;哪怕司徒瑾裕背着他,手段用尽,他也没有心思去干涉。
他那时觉得,只要司徒瑾裕勿忘初心,贤德犹在,只要于苍生有益,是个贤君,那自己拥护他就是对的。
可笑可悲可恨!
只是前世,追月节司徒瑾裕向他断袖之后,他为了年少的情谊,自愿放弃了回北境的机会,从此困在了京都的权力场,开始帮着司徒瑾裕参与夺嫡,一步步用他的势力和萧家的力量,帮司徒瑾裕从一个毫无希望的五皇子,步步为营,最终登基成帝。
他自己眼瞎心盲,自以为是,孤僻自傲,才会让司徒瑾裕有机会设计自己身边的人。
自己的雄心抱负,只不过是司徒瑾裕手中的一把刀。
萧家,只不过是他司徒瑾裕在皇权路上奠基的一块踏脚石。
而他,曾经固守少年时的诺言,反而显得尤其荒唐。
狡兔死,走狗烹。
众叛亲离的痛楚,家破人亡,仿佛一张冲不开的网,早就入局了。
是他对不起萧家,对不起那些牺牲的将士们,他活该受那千刀万剐之痛。
无尽的痛苦和悔意,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次次地冲刷着他,让萧湛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强烈的自责让他快窒息了。
仿佛自己正在沉入深不见底的水里,永不见天日。
萧湛心中自嘲着,或许这便是通往地狱的路,永不得安宁。
“萧长衍,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苏怀瑾他为你做过什么,他说过什么?哈哈哈……”
“萧长衍,你醒醒,你不要死......”
萧湛猛地惊醒。
整个人被自己的汗水浸湿,如同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样。
萧湛捂着心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低低地呢喃了一声,“苏胤......”
此刻,他忽然很想回去,想知道苏胤为他做过的事,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那个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罡风烈,揉碎雪。
云翳稠布蔽乾坤,朔气如磐碾精骨。
三十六里长安路,竟无一寸是长安!
蛇鼠有相,人心无何。
“吱呀。”
原本昏黄的祠堂,因为门忽然打开,光线照入门框,照亮了半间屋子。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身着黑色虎纹的长袍,步履沉稳地走到萧湛面前。
萧家能有今日的荣宠,离不开太祖父的从龙之功,亦离不开萧家后世,带领着萧家铁骑,北据匈奴,西伐吴国,力阻北齐,守护整个北境七十六郡,而萧老将军这是一生更是守护二十四关整整五十余年!
“爷爷。”
萧湛跪在堂前,为了克制颤抖而死死握紧地拳,可是一开口,嘶哑的声音,终究是没能藏住灵魂里的痛。
曾经他临死前,萧老将军是眼睁睁看着他被千刀万剐。
萧湛不敢抬眼去看爷爷,可是那句在萧湛弥留之际听到的“湛儿”,是从未有过的撕扯。
“你还有脸叫我爷爷?”萧老将军的声音沉沉地传来。
“长衍该死。”萧湛挺直的腰杆伏倒在地,重重地冲着萧老将军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头,是替前世孙儿的混账磕的。
额头锤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回响在祠堂之内。
这声音实实在在的,听得萧老将军都忍不住眼角微抖。
这混小子,今天怎么回事?
虽然老子生气,倒还不至于这么磕头啊。
本来就笨了,磕得这么重,也不怕真把自己磕更蠢了。该不会是青帝教的?
一边想着,萧老将军的脸色从刚刚的黑沉也缓和了许多,却又只能端着。
萧老将军听得萧湛不说话,这才转了身,一想到追月节的那些破事儿,萧老将军就忍不住气得想吹胡子。
“你喜欢司徒瑾裕?”萧老将军扫了萧湛乌黑的发顶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萧湛喉底泛起一阵苦涩,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却仿佛有刀片再割他的心口和喉咙一般。
这刹那间的沉默,还有萧湛难看地脸色,看在萧老将军的眼里,就等同于默认。
萧老将军更气了,也顾不得刚才的心疼了,直接上前,毫不客气地抬脚便踹在了萧湛的肩膀上,怒骂了一句:“你这兔崽子,你的眼睛和脑子是长着好看的吗?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最后一句话,萧老将军没有控制声音,甚至于带了几分怒吼,以至于这彪悍的声音直接传出了祠堂,几乎小半座将军府都能听到,萧老将军要“抽死”萧二公子了。
萧老将军的一脚踢在萧湛的肩头,是真的生气。
所以这一脚虽然不至于将人踹断骨头,却也是绝对不好受。
虽然这一脚最少让他肩膀肿两天,只是萧湛身体依旧跪得笔直。仿佛踹的就不是他。
他方才犹豫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司徒瑾裕,而是因为这话问得过于诛心了。
上辈子,他不通情爱,愚蠢至极,也不至于被司徒瑾裕利用至死。
“没有。”萧湛的声音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