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咱们已经有阿舍了呀!”
虽然阿舍整日病怏怏的叫自己不快,觉得他不是这儿病就是那儿病的,但总归是有个念想。
崔氏嫌弃归嫌弃,却从未生出过别的念头。
眼下丈夫突然提出要过继二弟家的冬哥来做儿子,那又将阿舍置于何地呢。
阿舍只是病了而已。
崔氏又道:“况且二弟家也只有冬哥这一个儿子,怎舍得给咱们?”
这一点,徐生员自然也想到了。
“二弟还年轻,等他续娶后再有了儿子,冬哥的处境只怕也尴尬,倒不如给咱们做儿子罢。而且阿舍病怏怏的……”徐生员犹豫着还是说了:“就怕他日后做不了孝顺孩子呢……”
这是担心阿舍走在自己前头了。
丈夫的话不无道理,可崔氏还是担心:“冬哥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
徐生员当然也晓得,他道:“三郎也不见得就孝顺。”
崔氏还是觉得可惜,但也知道这事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也只好避而不谈。
徐生员替阿舍掖了掖被子,说:“我已经是快知天命的年纪了,冬哥的年纪眼下看来正合正适。”
看着丈夫鬓角生出的点点霜迹,崔氏不由得悲从中来,“咱们也够不容易的,苦都叫咱们吃了,那边回来的倒摘现成果子了。若是桂哥儿他们哥几个都还活着就好了……”
崔氏细碎的哭声惊扰了阿舍的梦,他迷迷糊糊的也跟着呜咽起来,刚褪下去的热又重新爬回了他的皮肤。这下崔氏又不敢再哭,忙叫外头值夜的婆子去打了热水兑来给阿舍擦洗,又赶紧点了炉子给他热药来吃。
等忙完之后,已是后半夜。阿舍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然后他睡着了。
崔氏见丈夫还披着衣裳坐在那里,就催他也去歇息。
“这儿有我呢,冬哥的事情,你爱怎么定就怎么定吧。只是别委屈了珠娘她们姐妹……须记得桂哥儿他们……”崔氏的眼睛干涩难受,心也茫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徐生员拍拍妻子的手,说:“血肉血脉,这个我自是分的清的,等事情妥当了,小掌的亲事定不会比自明差的,信我。”
崔氏点点头,又由不得她信不信的。自己还能说半个不字么。
“对了,林府的老夫人做七十大寿,欲物色个善汤点的调羹。”
徐生员口中的林府便是他坐馆的那户人家。
林老夫人的一个儿子做了张相公家的东床,现任着梅州知州的官。她的另一个儿子林七屡试不第仍在念书,林七与徐生员曾在同一个先生手底下读书,虽前十余年生疏了,但毕竟有那么几分同窗情谊在。长辈惹来的那点恩怨着实叫人过不得安稳日子,徐生员也只得舍了面子去求昔日同窗,借他的面子寻了个差事,暂得林家庇护。从前的那点子傲气也全舍掉了,往日的抱负也只得留与夜梦。
崔氏不爱去林家,也不爱与林家人打交道。
因那家子人从上往下皆叫书墨气给浸透了,哪怕不是故意的,但随口说的话,做的事都叫她觉得难受。只因崔氏没念过书,她不识得几个字。
她丈夫又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她自然也不爱去林家。
崔氏以为丈夫要嘱咐些往林家送礼的事情,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岂料丈夫接下来说的话却叫她寒了半边心。
“桂娘做汤点就很好,明儿你便带了她去林府走一趟吧。”徐生员语气平淡,好似那是个不认得的陌生人。
崔氏犹豫道:“可咱们家也就她一个厨娘做饭呢,再说……再说娘也极喜欢她做的饭食,素日里都离不得她,这老爷您也是晓得的呢……”
徐生员说:“找中人再雇一个就是了,把她送去林府吧。”
崔氏一惊,“老爷何必呢,好的调羹不是寻不着,何必送了她去呢。况且她性子又沉又闷,还不会说话,送过去要是惹了主人家生气可怎么是好。要不算了吧。”
屋子里没有点烛,看不清徐生员的脸色,却听得清他的声儿。
他一向沉稳,这次亦是如此。
“你也说了她不会说话,总惹你生气。那还留着她做什么呢?”
崔氏听到丈夫这样说,心里并不觉得高兴,道:“桂娘是不会说话,可她毕竟是阿舍的亲娘呢,老爷这是要叫他们骨肉分离吗?”
徐生员此刻已褪了衣裳歇下了,崔氏被晾在那里好半晌,才听到丈夫说:“既要过继冬哥,那还留着桂娘做什么呢?”
是啊,那便留不得了。
崔氏几乎一夜未眠,直到鸡鸣时也未能安眠,却又不得不起身了。
……
厨房里换了个厨娘这件事,用午食的时候春荣就发现了。
因为今儿午食的菜色一点儿也不甜腻。
老太太不高兴了,她吃惯了桂娘做的菜式,猛地换了人来做得清爽菜色,老人家口重怎吃得惯。
春荣心道:这下倒真没机会和桂姨娘学手艺了。不过,原来祖母口味吃得这样甜腻。
春荣用过饭就回了房里,明儿就是她念书的日子,少不得要准备些什么。
崔氏之前就准备好了书和笔墨,还拿了明姐儿不用的笔匣给她的阿满使。珠娘也取了块漂亮的包袱皮给她包书用。
现在只等着明日去念书了。
阿满却有些闷闷不乐。
春荣还以为她是饿了,“你方才饭就用得很少,今儿是怎么了?”
阿满摇摇头,又什么都不讲,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春荣奇怪,这是怎么了?
“肚子饿了?厨房里应剩得有饭,我拿些来用汤冲给你吃吧。”说罢,就要下楼去了,阿满这个时候却开口了。
“禄叔说爹要讨新媳妇了。阿姐,我不想爹讨新媳妇。”阿满托着下巴蹲在门口看着外头的天,“我想娘了……”
她没有掉眼泪,也没有红眼睛,只是拧着眉毛怎么都舒展不开。
“你听谁说的?”
阿满不满的抬起眼皮瞪了春荣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这么笨。
“刚刚告诉过你俩呀,禄叔,就是那个满脸大胡子的人。”阿满说:“娘为什么不能跟着我们一块儿回来呢。”
春荣一直以为阿满已经把娘给忘记了。
因为这么久了,阿满一直没怎么想起娘,也没有嚷着要娘。
结果阿满还记得。
春荣想,娘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至于爹,若他真想再娶,自己也没有理由拦着。
阿满想必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也不懂得什么是和离,恐怕还以为娘只是暂时留在熙州,以后还要再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
春荣没法和阿满解释清楚这些事,只能拍拍她的后背,然后问一句肚子饿了吧?然后再拉着她的手去厨房里要一碗热汤饭给阿满吃。
厨房里现在只有红叶在忙,别的人都出去偷懒,把活儿都丢给她一人。
因之前红叶一惊一乍的把崔氏哄骗了,惹了崔氏生气。所以被崔氏罚了在厨房做粗活,现在桂娘被送人了,还没有雇了新的厨娘来,事情就更多了。所以仅仅半天,红叶就被弄得苦不堪言了。
她愁着张脸坐在那里洗碗,她娘祝妈妈正在骂她呢。
春荣拉着阿满说明来意后,祝妈妈就叫她们自己去灶上盛。
“吃多少盛多少,可别糟蹋了粮食。”说完又低头数落女儿,红叶委委屈屈的埋头洗碗,心里埋怨她娘不该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数落自己,弄得她连头都抬不起来。
春荣取了只碗舀了饭,拿吃剩的粟米汤给阿满泡了饭,又在坛子里夹了几枚酸杏给她下饭。
阿满的难受也只是一时半刻,难受完了才发觉腹中饥饿,接过碗来吃得香甜。
这孩子虽贪吃却不挑嘴,只要有吃的便不挑,连汤都喝光只剩个干干净净的碗底搁在案上。
见阿满吃完了,祝妈妈又把春荣悄悄拉到一边去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
“家里要再给你爹讨媳妇了晓得不?到时候有个娘照顾你们姐弟几个是好事,你可千万别听哪个坏心肠的人撺掇了去和她作对,不然日后有得你的苦头吃。再说了,你们爹再娶也是为着照顾你们几个呢……”
春荣觉得奇怪,脱口而出:“我爹讨媳妇又不是给我讨的,怎么说是为着我们呢?”
“哎呀呀,这说的是什么话呢。不是为着照顾你们姐弟,你爹何必再娶呢?”祝妈妈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得好你们?难不成叫你大伯母照顾你们?嘿,她自个儿还有几个孩子要照顾呢,屋子里还养着个病孩儿,再把你们也送过去,岂不是要累死她去?且说她也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呢。”
春荣不信,之前爹就连祖父都能照顾好,怎么就照顾不好他们三个了。这祝妈妈准是哄她呢。
祝妈妈见她不信,说:“你这大伯母心肠可硬呢,她之前一口气连死了三个儿子连滴眼泪都没掉。她自己没了儿子就去抢了别人都儿子来养。之前厨房里的那个桂嫂子不就是么,她是阿舍的亲娘呢,放在别家也可做个姨奶奶享福了。偏在你们徐家生了哥儿还要受窝囊气,好好一个哥儿还叫大娘子抢去了,她自己窝窝囊囊在厨房辛苦做活不说,还没得工钱。遭罪着呢,你看,今儿竟叫大娘子拿去送人了,唉,真窝囊啊!”
说罢,她又恨铁不成钢的瞪着红叶说:“咱们就是这等命,天生伺候人的,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你若做不好,那自然是要受骂受打得,怨不得别个,要怨就怨你托生到了我这个老妈妈的肚子里,是个丫鬟身子丫鬟命。”
红叶哭哭啼啼的说,她手疼得受不了了,想回去。不想在徐家做活了。
祝妈妈又骂她,“回去?回去做甚?回去也是要干活的,你以为回去就躺着么。你回去做不好活,也要吃你嫂子的白眼。在这儿好歹还领上几个工钱呢!好生做你的活儿去!”
春荣有些吃惊,那个桂姨娘原来是大伯父的小老婆,怪不得叫她姨娘呢。
她原还以为是大伯母的哪个亲戚在徐家帮工呢,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
可大伯父怎么能叫她被送人了呢。
虽然她和桂姨娘不熟,也没见过祝妈妈口中的那个哥儿。但也晓得母子分离是件惨事,春荣不知道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那大伯父不拦着吗?”
祝妈妈笑出春荣犯傻,“你大伯父不点头,你以为光是你大伯母敢随便送人?”
春荣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那大伯父也坏得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小老婆送人了?
“那……那她生的那个孩子晓得她娘被送人了吗?”
祝妈妈叫她可别到处说给人晓得了,“舍哥儿恐怕都不晓得桂嫂子是他亲娘,他长这么大只叫过大娘子‘娘’呢。大娘子也不许别人提这件事呢,你可别说漏嘴是老婆子说给你听的。”
那你干嘛还说出来?
春荣觉得这些人真奇怪,突然她想起祝妈妈说桂姨娘没工钱。
这……怎么还能有这种事?
在她看来,做事拿工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这“天经地义”的事情在徐家就不一样了呢?
春荣一直念着要学些手艺傍身,日后好赚些银钱养活自己。
现在听祝妈妈说,干活没钱拿。心里很是吃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简直闻所未闻。
祝妈妈笑她不知事。
“任她再好的手艺,给自家人做事还能要钱?桂嫂子手艺是好,放在外头,一年少不得要花上几十贯钱才能雇了来。不如花些整钱,寻个媒人去她家提亲,聘了家来。徐家是她的夫家,她整个人都是徐家的,自然用不着工钱了。”
祝妈妈是笑着说这些的,好像这样的事情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这样也太不讲道理了!”徐春荣觉得这样不公平,“这不是白给人干活儿么!”
“不白做呢,她给自己丈夫家做事怎么能叫白做呢?谁家不是这样的呢,等你爹讨了新媳妇回来,她照顾你们姐弟难不成也要拿工钱给她?”
“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徐春荣突然愣住了,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爹娘曾经为什么而争执了,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呢。
只是爹不曾把娘随手送人罢了。
一股彻底的寒意从头贯至脚底,徐春荣突然有些怨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了。
为什么呢,仅仅一纸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