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新帝登基要肃清童党余孽，州中原来那些明里暗里与童家勾连的人，全部找个由头抄了。”白照鸿微眯起眼睛冲着他笑，“户曹再用这种事来废话，就把他家粮食都充公。他养的那个姓沈的门客，月钱给的不少吧？”
副将噤若寒蝉。
校尉瞥了他一眼，笑道：“将军不必着急，陛下深明大义，又器重将军，一定知道前线艰苦，会多多支持。那些勾连童家的人，实在是朝廷蛀虫，也是该肃清。”
“你是科举落第转行干校尉的吗？说话怎么文绉绉的。”白照鸿问。
校尉也是喉头一哽，再也不出声了。
他把两个人都噎了一通，又放平语气道：“让童氏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雍朝和他们拼个两败俱伤，这天下也不一定是沈家的。”
副将嘴角一撇，显然对这话有些嗤之以鼻。
白照鸿也不再多做解释，走到占了州府一面墙的巨大地图前，从旁边捡起剑来当教棍。
剑尖先指到轶阳县上——这是梁州驻军目前与童氏交战的位置：“童氏要打轶阳，就必须经过西山鱼定关。鱼定关是天堑，童氏很难派太多人进攻。”
紧接着，他用剑向北划出一条直线，到了距离天堑十几公里的秦河边：“童氏军渡河，会先在河边扎营。之后最多派五万人进攻天堑。闲月带人在正面抵抗，诱敌深入，我们沿着山绕到他们身后，两面合围，胜算很大。”
那位久经沙场的副将问：“那童氏剩下的五万人怎么办？再加上他们原先攻打梁州时候的军队还驻扎在那附近，也有个一万，加上这个，就有六万了！”
“怎么肯定他们一定会把所有兵力派去梁州呢？这么多人，即使分出五万来偷袭我们也是可能的。”校尉几乎和他同时开口。
“急什么，我还没说我的计划。”白照鸿手掌下压，示意他俩先闭嘴。然后在他俩大眼瞪小眼的注视之下说：“嗯。这个计划的另一部分就是我带几个死士，趁你们天堑围剿的时候去童氏营帐里刺杀童润。要是他们还有想法，我就顺便把草原王也杀了。”
虽然此计十分荒谬，但两个人听了之后都没有立马反驳，而是陷入犹豫。
第一次听到这种计划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人脑子有病。半年过去，看着此人的赫赫战功，他们开始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了。
“那你也不能断定童家不会派人来偷袭梁州。”副将说。
“就算派了，童润不在的情况下，又能有几个人？”白照鸿理所当然道，“校尉留下守城足够。”
校尉神色变换几番，似乎对这个安排不是很满意：“童家军营重重包围，刺杀也太凶险了，将军真有把握？”
“当然。”白照鸿觉得自己已经交代清楚，把手里长剑往旁边架子上一插，非常专权独断地结束了商谈：“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就回去准备吧。粮草的事不用担心，我马上给陛下写折子。”
巡营的小队长拿起刀，从火堆边站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今年的天气格外奇怪，已经快四月了，往年温暖的轶阳还是冷得人难受，营里都传这是不祥之兆。
童润一定是让这帮乌鸦嘴招来的。他搓搓手，正要招呼自己的队员们起来巡营，一个黑影突然从他身边冲过去，差点把他撞倒。
他忍不住转头看看是谁这么火急火燎，一定睛，发现那竟然是校尉大人。
眼见校尉直直地冲进了将军帐里，小队长倒吸一口冷气，知道更不祥的又来了。
校尉冲进来时，闲月正坐在那看战报。
虽然这是“将军帐”，但里头已经没有将军了。
原先那个将军沈三在四天前被沈家急召回豫州，闲月赶鸭子上架，临时接手他的工作。
他当时还以为只是暂时代劳，结果昨天收到新帝登基的消息，才意识到这沈三是不会回来了。
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是独生子女，年纪又小，向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突然间有人告诉他，梁州剩下这几个县几十万百姓的命都指望他了，他真寻思对方不是开玩笑吧。
闲月只好自我安慰：还好童家暂时没有大动作，要是按照之前那样打过来，他就学着沈三的办法应付一二。然后趁现在赶紧学习一下兵法、战术之类的。
他书还没翻开，就有人冲到他门前对着他磕头，说童家勾结蛮人，大肆发兵造反了！
要不是闲月习武多年身强体健的，只怕真的要两眼一闭撅过去。
大概是这两天受到的冲击太多，看见校尉冲进来，他都没有太多反应，不知是淡定还是麻木地抬起头问：“又出什么事了？”
“密探来报，童氏军队已经到了秦河边，但还不知什么时候渡河。”
闲月闭上眼，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从知道新帝登基开始，他就没合过眼了：“兖州的人呢？到哪里了？”
他受了这么多刺激还没有连夜提桶跑路，不是归功于他对梁州百姓的责任心，而是兖州新任镇北将军的一封密信。
一定是他当年不辞劳苦地一大早跑去给镇北将军送药这事感动了对方，感动了上苍。天知道他看见对方说要来援梁州的时候多么感动。
不过，同是玩家，人家竟然都当上将军了。人与人的差距真是比狗都大。
“他们从山后绕过来，应该还需要一两天时间。”校尉答。
他说完，在原地顿了一下。
闲月敏锐地注意到，问：“是还有什么事吗？你说吧。”
校尉咬咬牙，压低了声音问：“……要是在对面打过来之前，兖州的援军到不了，我们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想说撤到豫州，撤字刚发出一个音，就意识到豫州是沈家的地盘，而沈三的临阵脱逃已然表明很多含义，说不定，他们两家是同流合污。
帐篷里一时寂静。闲月抿了抿嘴，突然说：“我们……一直防守，一直失败，从边境一路退到了轶阳，现在连你也害怕了，士兵们应该更害怕吧。”
闲月知道眼前这名校尉是土生土长的梁州人。
上头的人换了又换，校尉却一直坚守在这里，因为这是他的家乡。
可是他也胆怯，不敢站到众人面前说我们誓死守卫梁州，不然他怎会来问闲月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见。
他宁把希望寄予他人，也不愿相信自己一回。
毕竟在战争面前，谁都胆怯。
闲月也很怕。
他穿越前才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四年来干过最大的事就是在全专业一百二十号人面前做了个实习汇报，还因为太紧张把背好的词都忘了，只好尴尬地念幻灯片。结果眼睛一闭一睁，他莫名其妙就成了穿越文主角。
而且，最要命的是，因为他的任务本来不是这个，是系统觉得太难完成，让他曲线救国，先通过武会在皇上面前露个脸。结果那上苑武会只许男人参赛，他——其实是她乔装改扮才混进来。然后突然间打起仗来，她这假扮的日子没了头。
她战战兢兢，生怕露馅，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她大学时的兴趣爱好让她在扮男人一事上小有经验，这世界的军营管理又松散得离奇，她这一混就是一年，不仅没人发现，还混成了梁州千万人独一根的主心骨。
她想起自己考研失败，追在老师后面问该怎么办的那个春天，仿佛还在昨日，怎么突然间，就有人来问她梁州上下几万百姓该怎么办了呢？
“唉，这叫什么话。”校尉一挥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我这不是害怕，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接上。
闲月感觉自己手指在发抖，她握紧拳头，企图让它抖得别那么厉害，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童氏军长途跋涉，又要渡河，应该会非常疲累，渡河时也会分成几批。我们可以在河边埋伏，趁第一批先锋来之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完，她又有点不确定地抬头看校尉：“行吗？”
校尉吓了一跳：“可是万一失败了，我们又要折损不少人啊。”
“但是，还是有可能胜利的，对吗？”她问。
“……对，有可能。”他与闲月对视片刻，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有可能。我们少派点人，只偷袭一次。反正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就算输了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闲月说：“那我们就试试。”
校尉震了一下。
好半晌，他突然拍案而起，把闲月吓一大跳：“行！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也算还报答梁州三十五年养育之恩了！”
她长舒口气，也站起来，握拳和他对碰了一下：“虽然我不是梁州人，但我也一样。不过，对咱们有点信心啊，咱们肯定能赢的！”
他拍了拍她肩膀：“哈哈，行！肯定能赢！”
校尉之后又和她商讨了一些细节，才离开军帐。他来时脚步飘忽，神色迟疑，走时明显身形都方正了许多。
闲月松了口气，又坐回案前，却好半天都看不进去东西，脑中一直胡乱想着各种各样的事。
她正准备再定定神继续看资料，忽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一眨眼，有滴温热的液体掉在纸上。
她当然也很害怕。
闲月那短暂的一辈子都挺失败的。她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学习不上不下，没什么朋友，也不太敢尝试新东西。别人跟她说“试试”，她心里有点渴望，但手上还是摆摆说不了。
来了异世界后，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试了好多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失败也很多，但好歹是还活着。
假如问她怎么才能救梁州这些士兵和百姓，她不知道。但如果问她怎么救自己，她想，可以先试试干点什么。
一个人总不能一直失败，总有一次会成功的。而只要成功一次，人就能从中汲取下一次尝试的力量。
如果只是一味害怕，等待别人来救，一次可以，两次可以，可是三次、四次，一辈子呢？
所以，既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想让他们也试试。
她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准备把头埋回桌案上，眼角余光却又瞥到被放在最上面的那封兖州密信，想了想，伸手把它塞进书堆最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