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股清风卷着水木香味笼罩了整个房间。白照鸿转头看过去,一位年过而立的男子缓带轻裘而入,几位侍从无声跟在他身后,一时间,整个衙门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还是沈三率先上前打破了这氛围,他面冲来人单膝跪地,恭敬道:“属下沈三见过廷尉大人,不知此等小事竟惊动大人亲自前来,有失远迎,属下罪过。”
廷尉?
现在雍朝的廷尉、中书监和录尚书事都是一个人在兼职,正是当年与大将军童润一起扶持吐缶恒上位的沈家家主——沈延津。
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年轻,看起来才不过三十有五的年纪。
“不必多礼,起来吧。”
沈延津仿佛此处主人一般环视众人一圈,看见童常乐时也并未将视线停留片刻。看完一圈,他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才轻轻呵出一口气来:“童大将军骁勇善战,家中的小辈倒是也勇猛十足啊。”
“那是当然!我们童家人可不像你们。”童常乐以为这是好话,十分骄傲地应下了。
沈延津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转头看沈三:“你把事情再与我详细叙述一遍。”
“是。”沈三道:“今日下午,童常乐独自一人来向我报案,我带队到现场,中间花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现场只有这位天极派的……”
他一时语塞,看了眼白照鸿。白照鸿道:“我姓白。”
“天极派?”沈延津低声喃喃,目光在白照鸿全身上下刮过一遍。
“……当时,大厅有人交手的痕迹,童常乐的随身物品都散落在地。靠近窗边的桌子上有一个空碗,无法检验是否有毒。老板在后厨以跪姿被人吊死,制作豆腐的大铁锅中有毒。现场没有搜到毒药,另外,童常乐自称吃了带毒的食物,但他并不清楚店内贩卖的食物究竟是什么。白道长则自称今日午时刚到广阳郡,此前没有来过顺天府。”
沈延津半晌没说话,他身边一个身着青绿长衫的少年倒突然开口下令道:“沈三队长,请搜这两人的身吧。”
沈三没有动,而是看向家主,见对方点头,才答应:“是!”
童常乐知道最关键的证据被人抢走了,此时并不慌张,而是翘着二郎腿一副神气样子:“搜就搜,随便你们。”
半晌,沈三把童常乐的白玉腰牌、毒药粉包和一柄铁剑呈到沈延津面前道:“大人,这些是从这位名叫白照鸿的平民身上搜得的物件。”
沈三又呈上另外两样东西,分别是一瓶丹药,一把短刀:“童常乐的随身物品甚多,这是属下认为其中有用的两样。”
沈延津伸手拿过毒药和丹药分别闻了一闻。
“此事,我已有定夺。”他把东西搁回托盘中,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淡淡道。
“还请大人吩咐。”
“老板身亡一事,与这二人都无关系,乃是自尽。在食物中下毒者是童常乐,吃下带毒豆腐的也是童常乐,他服毒后吃下丹药解毒,并陷害天极派这位道长为杀人凶手,当然恐怕也有毒害他人的意思。看在今日没有其他受害者的份上,此事暂不追究,今日到此为止吧。这毒药和丹药就收归衙门,留作证据。”
童常乐哼了一声,抓起自己的腰牌和短刀就走了。
白照鸿没动,看了一眼沈三。
沈三恍然道:“家主大人,还有一事。”
童常乐一走,沈三的称呼也从廷尉变成了家主。他把白照鸿要报名上苑武会的事说了一下。沈延津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向白照鸿道:“这位小友,我有些事想与你相商,可否随我到隐蔽处一叙?”
他没有什么可不答应的。沈延津于是屏退众人,与他往后院中走去。二人七绕八绕,来到一个破旧的小门前,里面竟是个通往地下的梯子。到了地下,潮湿腐朽乃至疫疠之气扑面而来。铁牢分立两侧,大部分都关满了犯人。
“听闻广阳郡民风淳朴,治安良好,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地方。”白照鸿左右打量一番,有些惊讶。
“抱歉,阁下修习道法出身,在此地恐怕十分不适,是我考虑疏忽了。”沈延津走在前头,并没有减慢脚步,也没有回头来看。
没走多久,一间精铁浇筑,大门紧锁的屋子跃然眼前。他一挥衣袖,里面蜡烛霎时全亮,待两人都走进去后,他又把门关上。狭小昏暗的室内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显得十分压抑,令人几乎呼吸困难。
屋里只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白照鸿拉开其中一张椅子坐下,装作无意识的样子开始搓左手的念珠。
这一看就知道是刑讯用的房间。沈延津好像莫名其妙想给他上上压力,他也不好辜负对方一片心意,用不太精湛的演技表演出一副“想要表现得从容不迫但小动作还是暴露了内心紧张”的样子。
沈延津不紧不慢地走到另一张椅子前坐下。
“不要紧张,我只是有一些问题,需要小友为我解惑。”
“阁下但说无妨。”
“此事全貌我已知晓,碍于童常乐身份,老板被杀之事我不好追究,还望小友谅解。只是,这童常乐所带的丹药,其实是两粒补气增血的糖丸。但这包毒药,的确是童家常用的一种奇毒,即使是我沈家,也未曾找到解药……你是如何解的毒?”
白照鸿道:“这很简单,我百毒不侵。”
沈延津有些惊异:“当真?我似乎并未听说过天极派有如此神异的功法。”
“这是我自己体质特殊,与门派无关。”他叹了口气,“师父放心让我下山参赛,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事。”沈延津沉吟片刻,“武会的事,你不用担心。本次武会,陛下已交给我全权负责,一会儿我让下人把你名字加上就是了。说来,还不知道小友叫什么名字?”
“白照鸿。”
“好。”他点头表示记下,又道:“我还有一事。”
白照鸿把手肘搭在扶手上,支着下巴看着他。
“不知小友可否清楚如今京中形式?”
“有所耳闻。”
“其实小友见了童常乐就能看出来,童家跋扈,简直无法无天。我前阵子得到消息,大将军童润在秦州聚集兵力,消息往来,似有拥兵自重谋反之意。若战争爆发,恐百姓苦不堪言。”
“此事我倒是未曾听说,陛下登基乃是天意,大将军若取而代之,恐怕也不会服众。想来大将军念在昔日情分,还是会以辅佐陛下为重,以保朝中和谐安宁啊。”
白照鸿诚挚地注视着沈延津,似乎在安慰他,但沈延津总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暂且按下这种感觉,他继续道:“如今陛下十分看重此次上苑武会,希望能通过武会选出可用之人。在武会中取得前三甲的,陛下都希望能吸纳进朝中。”
“竟是这样。举办这种大会,想必会有极大阻力。圣上真是贤明啊。”
“嗯。”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是武会不拘出身选人,各世家大族都有意让自家弟子参赛,我恐怕最后人选也难以是寒门出身。不过,天极派向来不参与朝廷争斗,不知……若小友能拿下这个前三,是否会留在朝廷?”
“我自然是会的。虽然不知道师门如何想法,但我愿为家国效力。”白照鸿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
沈延津喜出望外道:“如此甚好!那祝小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说到这里,他已然满意,两人又客套几番,沈延津才起身送走白照鸿,自己却又在地下静坐了一会。
青绿衣衫的少年抱着一件外袍走了进来,给沈延津披上,然后道:“大人,属下有些疑惑。”
“说来听听。”
少年深深一拱手,道:“请大人原谅小竹愚钝。此人来路不明,仅凭一条手串和他一面之词,大人如何相信他就是天极派之人?”
“是也好,不是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家家主的脸落在阴影里,表情看不分明,只依稀可辨嘴角上扬的弧度。他手指抚过面前的桌子,上面的刻痕分明:“小竹,你看这桌子,是什么木做的?”
小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也学着他用手摸了摸桌面,仔细想了片刻才道:“属下不懂木料,不过这张桌子在刑讯室多年,仍然结实坚固,应该是松柏一类的木头制成。”
“你错了。”他转头看向小竹,“这是金丝楠阴沉木做的。金丝楠木虽软,可在河床中被流水冲蚀数百年,会变得极其坚硬。”
小竹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大人指点。”
沈延津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你信了。其实这桌子是当年工匠随便打的,我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木料,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况且金丝楠木本就贵重,金丝楠乌木更是奇珍异宝,怎么可能用来做家具呢?”
小竹起初还有片刻茫然,忽地恍然大悟,冲他深深一拱手:“多谢大人指点!属下明白了!”
“呵呵……童家残害百姓,连天意也难容,天极派不惜派使者前来相助朝廷。童润啊童润,你也逍遥不了几天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个白照鸿说的话不无道理。童润要是逼宫谋反,那些世家大族逼急了联合起来也不是他能轻易吃得下的,怕是要对我沈家动手。这一个月,让在豫州的族人们多加戒备,最迟不过上苑武会结束,这仗就要打起来了。”
“是,大人。”
“对了。”沈延津又想起什么,“白照鸿的来历,还是派人去君山问一问。百毒不侵的人,我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
二月初六,顺天府天朗气清,蒙蒙的绿意笼罩了大地。武会擂台修筑在皇城外不远处,沿着城墙搭起了一座巨大的观赛台。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端坐于架在半空的走廊中央,那是当今雍帝国的皇帝,吐缶恒。
吐缶恒年纪比沈延津还小一些,未到而立。他五官英朗,胡人血统像姓氏一样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这就是当年他需要沈、童协助才能登基的原因。尽管他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们都已经死的死,残的残,他也是为了躲避北部侵略者的迫害才改回胡姓,中原人们还是不能接受一个皇室外支的胡人混血做这个皇帝。如果某天有另一个比他更正统那么一点的人跳出来,这些人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拥立新皇。
他清楚这一点,所以费尽心思在世家大族中斡旋,也仍然抱着集权的野望。
场上又是一对选手胜负已分。吐缶恒微微向后靠,身旁的总管太监连忙递上茶水:“皇上,可是乏了?”
“太弱了。”他接过茶水,表情有些失望,“童家的童梦山,沈家的沈三都上过场。这些人里,连一个能和他们较量的都没有。”
“呵呵,陛下。他们两家本就是武学世家,寒门子弟自然难以相比。”说话的也是一位贵族出身的高官,他们看了场上的情况,皆是松了口气。对于这些略弱一筹的家族来说,沈和童势大不要紧,平民武举才更值得警惕。
报幕的人叫道:“下一场,一百一十五号赵崖对阵六十三号白照鸿——”
吐缶恒即使心中对这些平民已不抱期望,但还是停下了说话,把目光向下投去。
白照鸿这两天适应那个手串,顺便改良了一下剑法。他从前不怎么用这种轻剑,打起架来有许多新意可以发挥。用对手喂招了一盏茶的时间,见对方无力反抗,他也就点到即止,两人客气了一番,各自离场。在外人看来,却是他招数刁钻,轻松取胜,台下一时议论纷纷。
他临下台时,察觉到一道来自高处的目光。他知道那是皇帝,但仍然像不知道一样顺着目光看了过去,与皇帝遥遥对视了一眼,然后便消失在台下观众里了。
“此人虽实力不错,却实在无礼。”旁边一位大臣气得站了起来。
“这是平民,想来也未见过陛下威仪,不知者无罪,便罢了吧。”另一人劝慰道。
吐缶恒没有说话。
白照鸿的日子越发丰富多彩了。
他一边辛辛苦苦地参加比武,一边被许许多多的人登门拜访,其中甚至不乏达官贵人。落脚的地方也从破旧的客栈变成了顺天府最大的客栈,还去蹭了两顿席吃。他赢的次数越多,关注他的人就越多,武会的前半段结束后,他带着全胜的战绩,已经算是进入了京城中上层权贵的交际圈里。
他即使不擅长此类交际,心里也清楚,这些人不是想和他交好,而是想让他选一家当门客。只要他向某个家族妥协,他就成了世家贵族权势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游离在外的平民。
他自然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