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状况之外匆忙走到王帐,这时候才发现,王帐比这几日我所见过的场面加起来都要热闹。
甚至有些喧嚣。细细分辨之下,人群多了不少小孩。
人头攒动,但不拥挤。西凉昆弥的大帐比任何一座都更辉煌,雪白的牛皮蒙制成这座庞大的巨兽,我简直想不通木质的骨架如何能支撑它如此宽阔的规模。
在无数笑闹或低语声里,我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中原话:“那就是王七子求娶的东梁公主。”
这一瞬间,震愕,犹疑,没有一个确切的词语能够完完全全代表我的心情。我张圆了嘴巴不知所措,心中万分愕然地算着王的“七子”到底是谁。
然后王帐的门纱动了,挂着水晶与贝壳的珠帘带起一片金光,在灿烂斑驳的圆点晃动之中,我看见西洲月赤着半臂矮身走进来。
这打扮看起来倒是一点儿不怕冷,也许是在雪地里和熊打了一架打热了,一边的袖子脱下,塞在腰上围着的五色锦带里。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的肤色不是晒的,因为他胸膛的颜色很均匀地呈现出与面颊同样的麦褐,此时似乎落了细微的飞雪,但只是从门口到帐中的少许功夫就化成了水珠晶莹地蒸腾着。
赫然打了个照面,我们双双都愣了一下。西洲月第一反应是抬手将半边衣裳穿上,这时身后又进来几人,合抬着一头野兽的尸体。
果真是和猎物打了一架,是一只快有人高的狼。
等他将上衫系好,我忽而算明白了。西洲月是西洲年的弟弟,王七子顺着数下来,不就是他么。
“你来了啊。”他进帐时显然没料到,举动忘形至极。此刻收敛了,却引得我身旁的红衣妇人抿唇轻笑。
妇人的眼瞥瞥他又瞅瞅我,颇有种“你看他这就不好意思”的揶揄感。
真是好了,怎么西洲月也来添乱。
我一阵气血翻涌上头,揉了揉太阳穴:“你想干嘛?”
他说:“娶你。”
“我知道!”我稳了稳语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眨巴着眼睛看我,过了好半晌,豁然笑了:“就是按照西凉人的礼节,提亲。”
说罢拎起那狼兽的后颈,放在王座脚下。
诸侯百官,王公贵戚,一时间议论纷纭。我下意识搜寻西洲年的身影,没见到他,两个他全都没跟过来!
这么要命的时候,他跑了。
西凉王欣然同意这门婚事。原来按照他们的习俗,子承父业,弟继兄姻,完全是极为普遍的做法。
凉希望东梁履行盟约,远嫁公主和亲,未必要按照原定的一对男女。西洲年不愿,亦可由下一人履约。
这些风俗主打一个灵活变通,就是对我的认知很有攻击性。
又乱套了。在满场的道贺与期许之中,西凉王居然还没忘记礼貌地征询的意见。
【叮咚】几乎是同时,光屏亮起消息提示界面。
“您已严重偏离剧情轨迹,请合理……”
人机。
我把屏幕关上,禁不住荒谬地笑起来。这一刻我几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也行。我想着,反正我开的是抢亲挂,二号机能抢一个人就行,大不了换西洲月做人质,到时再看如何和西凉谈。
兴许西凉王更喜欢壮的这个,就安排他们兄弟俩一人换一人。
“可以。”我看着西洲月,心里全是算计。
他眼里居然亮着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场几乎不算谈判的谈判分外顺利,众人欢欣,众人庆贺,众人鼓舞。
只是我想不明白,西洲月分明知道的,我有那么一个难割舍的“情人”。
疑虑盘桓于心,我几次三番想开口,但西洲月在一声声祝福中顾不上我。等到狂欢的热潮褪去,我终于抓住机会在他牵马时追出来,问他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西洲月的语气格外狡黠,“但我们不一样的,西凉人不计较那些是非,只要我们喜欢,就可以成婚事。”
我瞠目结舌,眼睛瞪得比他的猫头鹰还要有神。
西洲月疏地笑了:“逗你的。等你到了赤砂,我向西洲安载举发,杀了那小子不就好了。”
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接下来要说的话光是念出来,对我而言都像艾斯爱慕一样考验:“你看上我了?”
西洲月却没有回答,只是耐心解着马拴在栏杆上的缰绳,转而问:“你查到‘调令’没有?”
我想起来,在地宫时答应过他这回事儿的。这下我没话说了,根本没开始呢。
西洲月摊手:“你看,你连我嘱托的事情都办不成。我不能白亏一份恩情,至少……捞个媳妇也好。”他眸子窄了窄,语气极其可恶,“你总不能一点儿都用不上吧。”
我好想动手,可惜打不过。
酝酿了很久,只记起那句脏话:“蓝穆秋索。”
“谁教你的?”西洲月的脸色变了变,继而像想到什么,翻身上马,颇为玩味地俯瞰我。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凝聚了数秒,我察觉到他的反应虽然并不高兴,却和想象中不那么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停顿了少许,告诉我,“它的意思是‘你在路的尽头’,这是西凉传说中沿袭下来的一句古语,是恋人之间恩断义绝的情话。在此时说并不合适。”
他想了一下,又说:“可能给谁听都不合适。”
倾慕者两厢憎恶,分道扬镳。
西洲月并不探究我的心绪,说罢策马离开。留我在原地回忆听闻这番话的情形。
可惜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追思已经想不起来了。
正午时西洲年来帐中找我,一见面却恶人先发问:“你带代吉去过祭殿?”
我从矮凳上站起身:“你今早是不是已经知道西洲月向我提亲,你去哪了?”
他顿了一顿,将散落在眉目前的刘海掀起,尽数向脑后抚去,光洁的额侧对着我,并不看我的眼睛:“你答应他了?”
诸事不顺,我本就窝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歪门邪气,他拒绝我时不为所动假面假笑冷着心,现在又回来问问问,降到半山腰的怒气卡着下不来。偏不回答,反问他:“你希望我怎么说呢?”
他转过脸,一语不发。
僵持了一会儿,我先拾起代吉的事,说了谎:“我就是好奇,代吉为什么想对我下手。他的供词我不相信,所以单独审问清楚。”
“代吉想杀你并不奇怪,也许十一祭司中有之□□都希望他成功。因为你是东梁人。”西洲年叹了口气,“大凉不喜欢东梁人,你却是月河湾的祭司,王殿众神侍难免有些异议。”
我听得不禁失笑:“喔,当祭司不可以。做老婆,他们就就没异议了吗?”
西洲年闭了闭眼,我心里更不舒服,很想把他的眼皮撑开从他俩灯大的眼珠子往里看看,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理解不了。
我刚凑近,西洲年忽而抬起指尖,手腕一翻,将我的掌掌心朝上拉了过去。
皮肤触碰到冰凉触感的瞬间,我心底慌了一刹那,直到宽阔的袖袍移开,彻底确认放在手中的东西,是那一枚玉骨笛子。
“别再把我的心意转赠他人了。”西洲年嘴角嗪着不妙的浅笑,说完这话,终于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眼底的倦意一点点翻涌上来。
“安载公!”巴雅神色匆匆,真是罕见。
代吉在监牢出事了。
……
“真的就是这样。”我双指朝天作起誓状,讲完事情的始末,看着如临大敌、泪眼朦胧的雅琳,一脸无奈。
代吉的喉间多了好深的一条伤口,血已经止住。但还是可以根据此时的惨状料想当时他下了多大的狠手。
难怪雅琳害怕,她是个稍微严厉点儿,就能把自己老底都掏出来交代的孩子,现在知道自己帮着我害了重犯,恐怕更是惶惶然不可安。
在场的狱卒都作证,代吉是自己动的手,虽然只开始就被人发觉,及时止住了,但也伤得严重。
从哪里来的刀呢?只有可能是我带走人的时候有了疏忽。
但这一回他没拿来杀我,转而向自己动手了。
我踱步走向代吉,他看上去比前些日所见更消瘦,近乎苍白的面容与墨色的发交织示人。他的脖颈上缠着纱布,他再不能说话了,依靠在墙角,再度相见,看向我的眼中只有惊恐。
“为什么?”那种神情让我感到烦躁。
代吉缄默地张了张嘴,忽而伸手摸向自己的喉咙,过了几秒,我忽而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他想死!拉住他!”随着话音过去,西凉人后知后觉地做出反应,代吉纤长的指节已经扣进白布下的伤口。
猩红色的涓涓细流顺着他手背的青筋与纹理淌下,像无师自通地作画,绘一副雪景红梅。
一时间所有人都手忙脚乱。
最终代吉被重新按住,轻轻地咳着血,血水带气的冒泡声在空荡的牢里被放大。
当他的身子终于低伏到地之后,我才看清他背后被挡住的墙壁上画着虚线和实线排列的图像和千奇百怪的符号。
“困卦。”巴雅瞟了一眼,随口说。
我立即明白过来,在那一刻对于真相的强烈渴望呼之欲出,我忘乎当下,一步步追问代吉:“你还是问了‘长生天’……她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啊……”
西洲年拽住我,押走他的侍卫一直消失在监牢的另一段转角。一名医官打扮的人弓着身子过来汇报,然后巴雅格外抱歉地告诉我:“代吉可能是疯了。”
疯了,疯了好啊。
又疯一个。
我一败涂地与西洲年离开监牢,彼此双手之间貌合神离的牵着一段玉骨笛。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代吉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不出所料,我们前脚才回到王地,紧跟着就跑来几名侍女,匆匆请雅琳和她们走。
侍女说了几个名字,好像有“桑吉老爷”。雅琳的面色都变了,交谈之后,她和我说:“姑娘,我要去阿爹那儿一趟。现在不能陪着你了。你……你自己逛逛。”
代吉自杀未遂的始末,她也算帮我闯了祸,受到案子牵连。凌晨我们刚从地牢离开,雅琳家中就接到消息,现在她被叫去挨训。
只剩下我一个,和侍女们语言聊不通,其他任务又暂时没有新进展。我竟然罕见地无所事事了。
光屏又亮了。
起初是大段的文字,依然杂乱无章。
“第一千零三百四十九天刚刚想到哪了对这是我被困住的第一千零没有纸笔的日子太难熬了等等有人来了天哪又是她她带着她的那些怪东西走来了哎等等她在算卦不是吧你怎么入乡随俗的等等她在问我那岂不是我可真是个天才太好了太好了我有救了……等一下她应该已经能看了到吧你快救一下”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