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西洲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路径离开地宫。
正午的雪山别有一番景色,光芒把大地晒得一片晶莹,像结了经久不化的大理石壳。和同色的王殿遥遥相望。
地宫比地表的王殿更大,我们绕了一圈。宫殿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西洲月在山腰一处篝火亭停下,亭子的边柱上牵着一匹马。
他抬手摸马的额头,回身和我说:“就走到这里吧。再往前走都是卫队,卓玛的人不敢动手。”
他显然比我更知道祭司们的人际关系,又解释了一句,“卓玛的徒弟,说着是学徒,其实更像她的狗还差不多。鹰有野性,敢扑杀凶残得多的猎物。狗不一样。”
“喔?”
“狗听命于主人,无主就无所归。”西洲月收回目光,说,“你挺有意思的。”
我干笑一下,不接话。
“你为西洲年做事,却算不上忠诚。偏偏又没有胆子,月河湾的信物,说给就给了。”
他拍了拍腰间的笛子,又转头望向远处的山峰,突然说,
“要不要跟我走?”
我失笑:“你什么意思?”
他停顿了一下,说:“中原有个词叫‘礼贤下士’,我很认可,认为该爱惜天下之才。简单来说,我赏识你。”
“哦,那我和你去了赤砂,有什么好处?”我并未当真,和他半开玩笑之余,漫不经心数着他眼尾细小的疤痕。
西洲月的眉目与西洲年很像,只是更硬朗,被西凉高紫外线的气候晒得更黢深。
他却说:“我尚未娶妻,此前更是连女孩子的面都不单独会见,论做派远,比花名在外的几名兄弟干净。我以赤砂王妃的名义十里车舆接娶你,让你在赤砂治理一方。”
我不禁笑得更灿烂:“上一个这样说的人,挨了我很多个耳光。”
说话时,般渡转着圈儿落在他的肩头。
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
我本能地戒备,退了半步。脚边踢到雪山上不知名的棘刺从。
如果这时候他明抢,我确信我能无影无踪地消失在这片雪山。
幸而西洲月也并不纠结于此,踩镫上马,只说:“可惜了,若你答应,我还愿意载你下山。至于现在,小姑娘,这条路你自己走吧。”
“多谢好意。”
他又睨了一眼我脚边的草株:“这叫‘梭子’,是西凉特有的草。我若是你,就离它远点。梭子冬天风干的种子,不小心吃到嘴里,能毒哑人的。”
我低下头,看到脚边低矮的灌木,枯枝末梢尖锐,的确像梭织。
“嘴巴哑了,可没处喊冤。”
他说了句比天气还冷的玩笑话,只有他自己感到满意,朗声笑了起来,扬起鞭子,转眼就不见人影。
我独自向着视野可见的正路走去,沿着路走,直到遇到王地巡抚的侍卫,终于结束了清晨第一起荒唐的惊险。
一切回归正轨。
侍卫将此事禀报给西凉王之后,他没有多问。但我想他八成也心知肚明,有些事情不能摆在台面来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患无穷。
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只能在梦里暗暗祈祷这不是破伤风的征兆。
期间,形形色色的人来回出现在营帐。昏迷之中我好像醒过一次,看到巴雅眉头紧蹙,又见到西洲年的面容出现在我床头。
我又睡过去了。分不清是病得严重,还是被西洲年吓晕。
第二日中午,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帐外的矮树枝丫上响起轻微的碎裂声。
“人怎么样了?”
“还睡着……你也关心起她。”
“啧啧。此一时彼一时啊。西洲安载这下是真触了逆鳞。父王动怒不小,谁能劝住他们,我来避避难。”
说话间厚重的帘子被人掀开,铺面一阵冷而清澈的风吹过来。我睁开眼,首先看到自己肩头——那处伤口已经用绷带重新包扎过。
片刻的功夫,一道人影已经站在门口,投来的影子挡住了大半的视野。
我逐渐看清那是西洲东霞,他在毯子上磕了磕靴筒的雪,又把一根打马的短鞭顺手递给侍从,矮身走进来。
雅琳跟着他,身形顿了一下,看着我,又笑了:“你醒啦?”
我明白他们刚刚应该在聊我的事情,还有西洲年。
“我去找姐姐过来,你等一下……”还未等我出声,雅琳已经匆匆奔出视线。
在我探寻的眼神之下,西洲东霞慢慢地在病榻对面的矮凳上坐稳,此时看去他偏向棕色的长发舒卷,有些像一匹鬃毛温软的马。
“安载公昨夜赶来了。现在正在与左翎将面圣,他们与王请命,要弹劾卓玛。依我看,安载一定生气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肩头的伤口,我立即摇头:“这办不成,他没有证据。连我都没有。”
我忽而想起来那一把匕首丢在地宫之内了。
“证据?谁说要从你这儿找证据。”西洲东霞耸了耸肩,“何况,大祭司掌管诸神侍者是非评判权。仅仅是想杀你,还算不上重罪。”
我大窘。他又像马舒展着前肢一样交叠着双腿,贴合小腿流线的靴筒一只从他膝头延伸到我的塌边。
“西洲安载做了这么久的藩王,早就明白权力的刀柄该怎么才能挥动。”
他眯了眯眼睛,继续说着,话语从容得不像在说一件剑拔弩张的事。
“卓玛做了二十二年祭司,不可能干净得像白纸。她动了你,安载公也有办法要她的命。”
刚刚在帐子外面窸窸窣窣忙碌的雅琳恰好走进来,西洲东霞的话音戛然而止。
雅琳和身旁的小姑娘说笑着渐行渐近,到了帐中,把一副小船似的皮革袋子搁在矮桌上,回身看西洲东霞:
“姐姐那边还在布置呢……你们说了什么?”
西洲东霞瞥了我一眼,却说:“我刚才问她,愿不愿意替你姐姐求情。让安载公勿怪她疏忽之责。”
雅琳经这样一提醒,立刻跟着新的话头走了。她顶着西洲东霞闪着光的眼睛,坐在我床边,一只手拈起垂在肩头的发梢玩着辫子。
“好姑娘,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知道你准是心善的女子。那天卓玛的人接你,姐姐就放你走了,这可惹了麻烦。你能不能去求求安载公?他准听你的。”
奇怪,西洲东霞好像不怎么想让她听我们说的事情。
我顿了一下,点头:“哦,好,我会的。如果见得到他。”
说到这里我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我已经不知道都少天没见到正主了。逃离西凉的计划更显得遥遥无期。
Previously, 出凉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我与西洲年完婚。
从过往恋爱小说穿书经验来说,这个结果一般需要达成一定好感度数值。
我不确定多少好感才能让西洲年愿意娶我。但0分肯定不行——比零还惨淡的负分希望渺茫。
真可恶啊,当初怎么会产生谜一样的自信,下意识相信自己能完成这种难度的任务。
早知道就跟二号机跑了。
想到此处,我简直比担心姐姐的雅琳还要心焦,趁着西洲东霞在,连忙追问他:“西洲年今天还会来吗?”
有一瞬间,西洲东霞收了笑容,望着我,举止间没有一点平时那副小孩的样子。但很快他站起来,吊儿郎当踢了一下凳子腿,仿佛刚才是错觉似的。
“他当然要看看你,忙完面圣的事宜就会找你了。相信我,他比你着急。”
我很想问问他,西洲年比我还急又有什么用。无非是从一个着急的人变成两个,于事无补。
但是他和雅琳头也不回的走了。
傍晚时侍女帮我换了一次草药,除此之外我一个人干坐着发了很久的呆,盘算现在该怎么办好。
光屏面板自那次出了故障以后,目前还没出过其他问题。它好像和我一样能够自愈,重启之后一切照旧运转。
我琢磨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当上祭司这个事件属实有点打破原故事合理逻辑,才导致系统在某一刻卡崩,发生新一轮崩溃。
为了不破坏现在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接下来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一点。
我又检查了一遍人物属性,主要角色,剧情页面,都没什么异常,才放心下来。
正看着,帐外闪身走进来一人。我刚一抬头,就见到他回身把那扇常开的推门关住,上了门闩。
我如惊弓之鸟,翻身就从床上站了起来。
来人颇诧异看了我一眼,借着烛火,我看清他的脸。是西洲年。
心头忽而一喜,嗓音都夹好了,正欲开口说话。
继而看清他身上的装束,是另一个西洲年。不是我要见的那个。
一下又兴致缺缺,倒回了床上。
“怎么回事?你这副表情。”
二号机扑哧一下笑了,瞥见我的伤,又说:“很疼吧?好险,我一直担心你会死。西凉人的凶狠,料想你见识过了,敢爱敢憎,下手必是置之于死地。”
我没有接话,他说:“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性子很难讨人喜欢。你明白吧?所以,有时候得让让他。”
我明白西洲年是在说另一个他,谈到此处只一阵苦笑。
西洲年没看到,说到这里,他自然而然语气轻松地问起:“正好,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他应该挺倾意你的,事情还算顺遂吧?”
冷汗下来了,我不敢吭声。
西洲年察觉到异常,嘴角地笑僵硬了几分:“我这些日随卫队在月河湾执勤,没怎么顾得上你。他好像写信给你来着,依我看明明是放不下……”
“他那是写信骂我来着。”我把半张脸埋进了领子里,不敢有半分虚报,如实交代道,“而且,我们也半月没见了。”
眼见西洲年面色越来越沉重,赶紧又补了一句自认为的好消息:“不过今晚他会问我些问题。我准备先卸任,把祭司的位置交还出去,兴许我与萨仁命运就能恢复如初。”
“怎么会这样……”西洲年眼里的光一下就消退了,他怅然地喃喃着,盯了我一会儿,忽而紧咬牙关,捧起了我的脸颊。
“你不争气啊!你到底行不行?”
西洲年一向带着些游戏人间的嘲弄轻慢。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就连挨打都能含着血朝我说浑话的人。
我从未见他这样鲜活过,虽然是鲜活地破防。
但这一刻就像知道了很久的一个故事角色,忽然真正从世界的另一端走近。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他,西洲年忽而说:“你身子好烫。”
这一下我愣了片刻的神,觉得他覆在面颊的手很温和,本来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炭火烘烤,这下恰好将燥热与我的脸颊隔绝,有些舒适的阴凉,索性并不挣脱。
“事不宜迟,我们得快点。”见我纹丝未动,他的动作僵了僵,默默松开我,还是说,“你最多还有七日。”
“七天?”我愕然,“怎么就剩七天了?”
别管为什么,就说七天它够干嘛的?现在就连霸总带球跑剧本都知道在出发前给宿主俩月时间——不然签证都办不下来。
董卓逃命前两旬就接到了风声。
而急走彭城那位硬是被逼着踹一对童男童女下车轮番献祭。
可见着急走,路上总没好事儿。
“我做不到。这不可能。”我连连摇头,觉得他太过夸张。
西洲安载和萨仁的婚约定在初春,时间虽然紧迫,但也没到这一步。
而西洲年只是重复地说:“只有七天,不能拖了。”
他站起身,用一番愤愤然的言辞告诉我,他最近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前些日子边地出了些乱子,不得已捉到一名谋害安载公的刺客,于是他提携做了队长。
再过七日就要封为安载公左近卫。
也就是说。他们西凉人真的很喜欢用刺客……哦不是,重点是,西洲年二号机很快就要藏不住了。
我虚心提问:“没理解错的话,左近卫就是陪在他左边儿上下朝那个……?”
“对。这些日我可是连寝食都不敢与旁人同行,站队都站最靠边。”西洲年扼腕,又垂眸深深望着我,“你说,就凭那几步距离,我认不认得出我?”
我听得咬牙恨齿,爬起来,一步趔趄着过去,揪住这小子衣领踮着脚质问:“你给人打工,这么用劲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