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向都不会有太好的脸色,没人愿意在生老病死上作出不好的选择,但生命就是如此,爱折磨每一个降生在世界上的人。
连婧萱已经失眠两天了。每次闭上眼,她都感觉到泪水在眼角涌动,渗透着她的恐惧,仅仅只是等一个决堤时刻。
脚步声想起,何隽业提着保温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二十出头,五官长得甚是清秀俊逸,一头棕色的卷发既掩盖住少年的锋芒,又凸显出他青春的个性,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神情并不是很自然,好像橱窗里一只正在思考的玩具小熊。
“阿嫂,你还好嘛?”他小心翼翼地发问,一边说一边帮她调了调枕头的位置,“阿哥今日特登带佐D清润安神嘅汤过来,你一定要饮晒佢啊。”
看见满眼泪痕的连婧萱,他的心好像被针扎却始终插不入血管时那样,吊起来捅一下,松开,又吊起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最心爱的Christ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引爆者。思绪仿佛随风飘开,他回忆起当天自己发完最后一条声明后,收到了她来接他的消息。
然后,启星直播室里那条恐怖的新闻就传开了。采访被压,变成了直播,他听到了那些视频里的尖叫和抽噎声,他听得很清楚。
那些直播里的Christ吓人得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Christ,判若两人。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攻击言论,他也记得很清楚——攻击她靠夫家势力吃饭的,学历造假的,攻击她整日游手好闲装文艺的···他关上了手机,不想再看那些事。
这些暴力言论,连婧萱记得太多太多了。只是她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经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双手发麻站在上司面前,每晚靠着安眠药和酒来助眠,都是因为她第一次签约那天有一个人发了一条信息:
“咁嘅女人点会有人捧啊?”
至此,几乎整个荃湾的大字报都恨不得在她脸上写一句:皮草姣花,忘恩负义。
而她以为,有了Owen和师父,她总算可以风平浪静地生活下去,谁知道那天她接完咖啡之后,就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可怕的声音。
她没有反抗的能力,更无法全身而退,旁边直播室里传来一句“贪慕虚荣”时,她的情绪便如同《九三年》里那门在军舰里失控的大炮,一切的理智都不再具有可行性。她拨开周围的重重障碍:闻仲宇,向心怡,张若曦,她看见Owen的车就在楼下,她以为自己的避风港终于到了。可是料是天也没算到,最阴森恐怖的一层迷雾居然在门口。
等她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精神科的病床上了。她这才发觉头痛,痛得两边的脑子好像要裂开一般,她食不下咽,只能依靠睡觉遗忘饥饿和恐惧,哪怕最好的汤,最清润的粥水,她吃完之后也会直接吐得满床单都是,带着污渍的床单如同她心里的恐惧,迅速蔓延,但如果不吃,情况会更糟糕,扣喉吐胆汁的感觉不比上吊窒息。
现在这一切已经好多了,起码她已经能喝下汤了。夫妻二人如同默契的双簧戏,她乖乖地喝着汤,苍白的脸转向何隽文,露出询问的表情。何隽业见状连忙出声:
“阿Gil今日特登话要来探你噶,都唔知点解忽然间咁积极。”
“有假咪来探下阿嫂咯。”何隽文逃避着连婧萱的眼光,有些心虚地笑了笑,低下眼。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正是高寻雅发来的信息:
今晚老地方见啦,我会同你解释噶。
他正不知道怎么回复,查房的医生来了。
“真系天真。”高寻雅看完何隽文的回复,靠在转椅上笑。按理说这次那个Irene应该会PTSD复发吧,再加上之前她的抑郁倾向,能挺多久看她的造化咯。
天渐渐黑了下去,小巴带着街市的灯火飞驰而过,玻璃上映出何隽文略带疲惫的眼神。皇后码头边早已铺满温柔的霞光,那个人在车窗里冲他微笑,架在额头的新款CHANEL墨镜映着路灯,格外张扬。这时的她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印象派油画,格外明丽动人。
可是这样的笑容如今令他感到莫名的胆寒。何隽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上去。
“你点解要咁对我阿嫂?你知噶,佢系我阿嫂!”他质问道,声音大得令人侧目。无数话语在他嘴边徘徊,他曾经无数次想用这种分贝的声音对她吐露心声,可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心声,“你做出D咁嘅嘢,有冇谂过我嘅感受啊?宜家阿嫂训佐系医院,咁多年前嘅事仲要被人爆出来,佢当年几辛苦先好返···”
她依然从容地笑着,向他伸出手。
“你港咩啊,我系来接你噶。”高寻雅打开车门,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高傲,是女王的命令,却也是温和的爱抚。
车里传来熟悉的西班牙民谣,是他喜欢的那首歌。但如今何隽文再也不敢留恋这怀抱了,他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如同看见猎物的小兔,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我唔会跟你走噶!我地冇可能嘅啦!”他垂下眼皮,尽量让自己的哭腔掩饰得更好一些,他背过身去截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人海里。
高寻雅目送出租车离去,拿出车里的唱片丢进垃圾桶里。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这么难?相爱的人真的不可以越过重重障碍吗?可惜了,丘比特射出的是箭,不是玫瑰。哪怕是玫瑰,也是有刺的。
远方传来海鸟的鸣叫,何隽文望向窗外,船只正在运送着下班的人流,每只都装满了不同的情绪,但最多的一定是孤独。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过,生命中所有的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孤独来偿还。但他不仅要偿还自己的灿烂欢愉,他还要替家人们偿还他们的孤独。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和司机说了目的地。她送的那枚项链依旧紧贴着胸口,她说那是最靠近心脏的位置,那大概也是最容易感受到心痛的位置,哪怕割伤了心,也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