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叫它跑慢点!”
陆天眠不在马上,也只能干着急,“嘶……我想想,你往回拽一下马缰,让它缓一下?”
凌寒只觉血气全往脑袋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陆天眠!”
陆天眠只得放手一搏:他跑过去找准机会飞身上马,拖着盗骊的脖子,硬是将狂奔的盗骊截停了下来。
又过一会,纵使凌寒千般不愿万般不肯,陆天眠还是扯着凌寒下了马。好在这下凌寒双脚总算是沾到了地面。他心有余悸地问陆天眠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狂了?”
陆天眠无奈道:“盗骊的性格谁也抓不准。刚刚要是我停不住它,我俩就得一起摔,这年也没法继续过了。”
陆天眠没等凌寒反应,又拍了拍盗骊,自顾自地嫌弃道:“也不知道随了谁性子那么烈。凌寒一来马厩你就装模作样,人家一伸手你就着急忙慌地伸你那张长脸蹭蹭蹭,显得多乖似的。怎么,你自己选的主人,说翻脸就翻脸,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虽然陆天眠说他被吓到,但他显然早已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随即回复往日轻松的语调,“走吧,小梅。咱去喝口水休息。”
凌寒没有回应他。陆天眠又道:“小梅……?”
还是没有回应——陆天眠此时才注意到凌寒面色惨白得可怕。“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想吐。”
陆天眠无情嘲笑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晕早说啊!来,我扶你回去。”
“好。”
回房以后,陆天眠被陆行阙劈头盖脸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知不知道染完风寒的人不能吹风啊?啊什么你还把盗骊拉了出来?我看你那么大脑子都白长了!”
“院子那么大不够你俩玩的还要专门跑到校场去?!”
“……”
“……”
“……”
“我。”
“你什么你?”
“我知道错了。”
“这还差不多,”陆将军见也训得差不多,决定见好就收,“你也赶紧回房烧盆碳暖和暖和。”
陆天眠转身欲走,陆将军还是不放心,叹口气道:“还是这么小孩子心气,我怎么放心把洛阳这个大后方交给你啊……”
陆天眠没由来感到背后沉沉的,但他还是没有回头,更没有狡辩。
“我爹给我俩烧的姜茶,诺,快趁热喝。”
凌寒接过姜茶,悻悻道:“对不住啊,我自己贪玩,倒连累你被将军骂。”
“没事啊,”陆天眠说:“宫里的确是闷得慌,我自己也想出去转转。”
凌寒见他似乎没有很生气,心下刚松口气,又听得陆天眠道:“但我这骂总不能白挨……这样,你告诉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吧。”
凌寒蹙眉,“你想听什么?”
“没什么,若是方便,你可以讲讲你背后那道疤么?”
凌寒迟疑了一阵,最终不情不愿地掀开被子,又不情不愿地把衣服撩起来,露出疤痕,问道:“这个吗?”
“嗯。”陆天眠凑近看了看,随即就被凌寒推开了。
凌寒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我小的时候在维扬,我父亲说教我骑马。结果我一上马,不知道哪里窜出来条狗,把马给惊了,我没坐稳、也没抱稳,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留了一道大疤。”
“还怪可怜的……然后你是找哪位医生给你治的?”
“随便找了一位村医。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马受惊以后往农田那边跑去,踏坏了人家一片地,我父亲赔了不少。凌寒可能自己也觉着好笑,话未说完,眉眼间却隐然有了几分笑意:“之后我们谁也没提过骑马的事,到现在我也还不会骑马。”
“……没事,都过去了,你至少还有重学的机会不是?”
凌寒喝完姜茶,把碗递给陆天眠,自己往床上一摊,“今日这一遭,倒真让我有几分小时候的感觉了。”
陆天眠本还想安慰他,但见他还挺高兴,故而也陪个笑,没有再说什么。
陆天眠离开后,凌寒趴在窗边。
待到周围彻底没了响动,凌寒才漫不经心道:“你进来吧,若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就尽管说。霜叶。”
霜叶从角落里走出来,“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呵。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装了吧。”
“公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一别经年,”凌寒拉着他的手,脸色淡淡的:“见到你,真好啊。”
霜叶(赛盘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着头皮笑道:“是啊,还能见着您,真好啊。公子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太明显了。前几日你又是跟踪又是……”
——咻忽!一阵破风声打断了二人,凌寒松开手走至窗边。只见一只翅展约两米的金雕直直从房顶略过去。
“霜叶,”凌寒唤道:“你去看看。”
霜叶点点头,答道:“是。”
那边的陆天眠伸出手,它稳健地停了上去。
“又带了什么消息回来啊?”陆天眠乐呵呵地说道:“不过你在这儿的确是太过显眼了,下次还是用信鸽吧。”
陆行阙道:“信鸽容易被截。”
陆天眠一边解着信件,一边回道:“也是。”
信是用蓝银语写的,陆天眠读道:“将军,少将军,我等已随凌楣到达天水,她与父母停下过年,汤维裳孤身继续前往若羌。”
陆行阙说:“与我们预先猜测的轨迹并无二致,叫宗延带队继续跟进就行。”
“是,我马上回信。”
陆行阙想了想,摸着鸟头补充道:“绕开宫里飞,别太抓眼。”
“啊!——啊啊!”
父子两慌忙捂上耳朵。陆行阙嫌弃道:“好吵啊你。”
陆天眠不以为意,“天性使然,它活泼好动再正常不过了。”
陆行阙叹气,“也是。净是些不服管教的家伙。”
陆天眠一手停着金雕、一手拉着父亲,“请移步书房。”
回到房间关上门后,陆行阙以为儿子要执笔回信,没料到陆天眠没动,反而小声说:“别急,刚刚我话还没有说完——凌楣已经起了疑心,没有让宗延继续跟下去的意思了。”
“凌楣不能动,留着她还有用处。”
“我知道。但宗延必须跟上去。”
陆行阙眯了眯眼道:“他们还没拿到河西的通关文牒呢。”
陆天眠玩世不恭地笑道:“是啊。你说他们千里迢迢还拎那么多东西多不容易,我们给他们减减重吧——叫万将军把盐给他们扣了。”
陆行阙笑笑,“借着扣盐的名义威胁凌楣,她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此中唯一不足便是万启铮也被我们绑到一条船上了。”
“万将军不会不答应的。他襟怀坦白,最可靠了。爹你说呢?”
“那就试试吧。”
霜叶回到凌寒身边,低头默默站着。
凌寒四下打量了好一阵,仍有些不可置信,“真的是你吗?”
霜叶点点头。
凌寒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好啦,我认真的,见到你真好啊。你的模样真是变了很多。到了陆将军麾下,万事如何?”
霜叶道:“模样?毕竟我随了母亲,况且长大总归是会变化的。从李将军到陆将军,都是荒原马上,又有什么不同呢?陆将军虽念在我是李将军旧部,对我照顾有加,可与弑父之人为伍,我又……”
凌寒反应过来,连忙打断了他,“霜叶,慎言。”
霜叶皱了皱眉,最终住嘴,转了个话头道:“方才听见陆家二位将军谈话,说继续叫宗延跟着凌楣,你对此有什么意见?”
“将军的决议岂非吾等能够干涉。”
“你!公子——我叫您一声公子,您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担得起。您是不是忘了自己从哪里出身、又是被谁一手培养的?”
凌寒冷哼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我?”
“皇子无能、天子已有衰亡之兆。公子,关塞动荡,朝廷衣冠如雪似霜,这一曲霓裳羽衣也不知何时唱罢。皇帝此番征召陆行阙,便是已经起了疑心。皇帝的刀下可不留活口,您想想多少能人将相因疑心而死。想必他陆将军明日便是其他将军的昨日。”
“此话不然。为人臣忠为首,为战士义当先。皇帝与陆将军君臣鱼水,留下北中郎将也是念及多年旧情,不愿其子于边地磋磨。私议皇帝皇子是重罪,今日我只当你是累糊涂了,往后你不要再胡言。”
霜叶骤然下跪,道:“公子,自古忠孝难两全。于情,报杀父之仇没什么不妥;于理,这江山自古就是李家天下,左手倒右手罢了,倒也没什么不妥。还望公子成全!”
凌寒气极,反手给了霜叶一巴掌:“我看你是昏头了!将军送我回维扬说明他对此事早有预料,而皇帝没对相关人士赶尽杀绝已是格外开恩,不然你又是凭什么跪在这里和我谈条件!”
霜叶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哥?你……你打我……?!”
凌寒面色如常,道:“你该醒醒了,这江山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眼下盛世将倾、乱世未及,我们仍可尽力辅佐皇帝力挽狂澜。若是谁人都生谋逆之心,民心便是如同燕子离巢,再难归一。”
“可是杀父之仇不得不报啊!哥!”
凌寒有几分不忍,但还是说:“个人之于民族便是一叶浮萍归大海。若是这海面可风平浪静,牺牲几个人也无妨。我不愿搅这趟浑水。”
“哼。”霜叶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道:“这可由不得你。我已与安西侯李晟取得联络——以你的名义。安西侯听罢甚是高兴。况且,谁都会有万般无奈的时候,不是吗?就像父亲当年被万兵围城,连同城内百姓,就连做逃兵的机会也没有。”
凌寒笑笑,不愿再与他争辩:“也许你真是随了你的母亲吧。出去。”
“什么?”
“我叫你出去。滚出去。”
“公子,你听完我的话……”
凌寒别过头,眼神流眄至窗外。霜叶以为他放弃挣扎,正欲继续说。此时凌寒却忽然喊道:“陆天眠!”
霜叶不料凌寒会这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眼见陆天眠循声而至,他只得仓皇躲回屏风后面。
陆天眠探头进来问:“何事?”
凌寒回道:“刚刚一只大鸟往你院子里飞去了,你有没有见着?”
“哦,那个啊,它是金雕,陬城蓝银人世代训鹰,它们可是传信捕猎的好帮手。我爹到陬城以后也沿袭这个传统,学习了如何训鹰,并把它们作为七师内部传信的工具。但是我们只抓雏儿,一旦长到成年我们就会将它放归野外,让它们自由生存繁衍。”
“这样啊……我知道了。”
“它还没飞走,你要我拿过来看看吗?”
“不必了,万一它脚上绑着秘密,被我瞧见了不好。”
陆天眠和煦地转开话题:“这样也好,它嘴尖,不看也防止它乱刀人。马上就要晚饭了,等会早点出来,厨房做了好吃的。”
“好。辛苦世子。”
陆天眠补充道:“快开春,春闱也在筹备,拖了这么久,杨用修、张谈瀛的事也该处理了。”
“坐下聊。”
陆天眠颔首,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继续道:“别的我不说,你和萧喆的联系如何了?”
“还算顺利。复工以后我会再与院长提上一嘴。”
“行啊,得抓紧了。年一过,春闱就真近了。话说我还真有点期待赵真得知杨用修与端王勾连会是什么表情。”
“能有什么反应?”凌寒不屑道:“赵真连儿子都能毫不犹豫送到边地,只是个侄子,自然是能使唤则近、不能就扔远点。”
陆天眠揶揄,“你倒是个豁达人。”
“杨用修若是退下去,一下就空出个重要位子来,你说谁会被推上来呢?”
陆天眠似乎还想听凌寒多说点,侧了侧头:“那必定不会是端王、或者赵家的人。”
“这么说来,萧喆站在我们这边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吧。”
陆天眠凑近凌寒的脸,二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陆天眠悄声道:“除非……”
凌寒直勾勾抬眼望向陆天眠,“你是什么时候起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