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曹东东这个人，曹草的感情也比较复杂。

说恨他，可杀她全家的人不是他，当年曹天骄所犯之罪罄竹难书，但事情发生时，曹东东尚且年幼，跟他关系并不大；

况且作为曹东东的替身，也可以说是危急情况下的替罪羊，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何尝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是受害者；

但如果说不恨，作为曹天骄的替身和曹姓家族之人，他或多或少都为曹公公有所帮助，甚至现在以曹家少主的身份来到辽东，未来定不会做什么好事，甚至会逐渐成为下一个曹天骄。

可也就像之前说过的，曹东东和曹天骄两人其实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曹天骄权倾朝野，行事狠辣果决，无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永远不会在他身上看到迟疑、无措、震惊、慌乱的情绪。

他像是一团遮天蔽日、翻滚着的乌云，电闪雷鸣之威下，没人能脱离他的阴影。

但曹东东不同，他更像是一团泥巴，被捏造出曹天骄的皮套。

他学得很好，深沉，阴翳，精于谋划，甚至卧薪尝胆，可还是会在事情出乎意料时闪出原本的颜色，更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毛躁，犹豫，慎重与权衡。

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如同是写书的人和后来学习的学生，著书者创造思想和规矩，学生只能揣测，尽量模仿，但精髓完全不同。

也正因如此，只有他的出现，曹草才能看到逃出去的希望。

其实跟大家所想不同的是，曹草并不是曹天骄豢养的金丝雀。

相反，她确实是他的义女。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曹天骄是第一个抱她的人，是她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她叫他父亲，跟他撒娇，缠着他要抱抱，也会因为没得到好玩的玩具跟他闹脾气，还会因为没办法出去看外面的世界和他大吵。

曹天骄也确实做到父亲的义务，会在她生病时火急火燎地找太医，整夜整夜地守着；会记住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父亲”的日子，会为她找最有趣的小人书，甚至在两人吵架后主动低头。

然而哪怕再美好，也都是假的。

曹草一直不懂为什么自己不能从小院子中出去，直到一个新来的婢女跟她说起她的身世。

原来曹天骄是她家族的仇敌，却爱上她的母亲，在灭掉她们全族之后，逼迫她母亲就范。可那时她母亲已经身怀有孕，最终选择自刎离世，险些一尸两命。

曹草是从尸体腹中剖出来的，然后被冠以有着血海深仇者的姓氏。

起初她还不信，可婢女转天就被抽骨剥皮，被视作血腥故事的真相逐渐清晰。

从那之后，她身边服侍的人中陆陆续续出现不少奇怪的人，慈爱的厨娘，打扫的小厮，冷峻的侍卫，以及年纪相仿的丫鬟，她们都跟她说她的身世，当年的真相，她们帮她暗中习要她完成复仇。

但随之而来的，那些人也一个个死去，与此同时，义父曹天骄消失了，替换而来的是扯下面具的仇敌。

可曹天骄哪怕发现她知道真相，也并没有要杀她。他只是将人牢牢看守起来，所有接触她的人都被喂下哑药。

但就算如此，那些人还是会在被药后无法说话的情况下，来到曹草身边。

她不懂那些人为何如此执着。

曹草年纪太小，一直被隔绝在与真实世界不同的院子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恨意，就连父爱这个东西也在她刚要理解之时忽然消散。

情况是在曹天骄知道她会武功且身手不俗时急转直下。

曹天骄怎么也没想到，当年这个先天不全的孩子能有惊人的天赋，年纪轻轻的就能跟自己过上十招，再想到她的身份，他不得不怕

于是寻遍天下神医，研制出一种毒药，压制她的内力，禁锢她的自由。

曹草必须每天服用抑制毒发的汤药，否则就会全身承受霜冻之苦，超过三天无解药，则会七窍流血，毒发身亡。

从那往后的数十年，曹草被完全囚禁。

曹天骄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天天跟她说话，说外面发生的事情，甚至说他的秘密，但两人之前，已经没有那种被覆盖在谎言之下的亲情。

甚至有时候曹草想问他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问那些人是真是假，但每次她不仅不会得到回答，还会被关进密室中去受苦。

慢慢地，小时候的情谊就磨没了。

她想逃出去。

无论是谁，只要能帮自己逃走，都行。

所以在那些神秘人面前，她也顺着他们的期待，说着与曹贼不共戴天的言语。

可还是没能达成所愿。

直到曹天骄倒台，局势出现明显的好转。

至于为什么不否定外人对她禁脔的猜想，原因有很多。

首先，她不知道那些猜想有什么不对，曹天骄对她的确与众不同，两人也确实是义女，关系格外亲密，按照传言说的，并无不妥。

况且她除了曹天骄以及那些让她记得报仇的人之外，并没有跟别人有过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在被控制的情况下，她除了能看一下武功秘籍之外，也就是能读一些医书，别说传世经典，连话本都没看过。关于伦理这个深奥的东西，她到最近才知晓。

另外，她本就想借用与曹天骄情人的身份，这样更能引起曹东东的好奇和怜悯。

回想起之前的事情，曹草思绪万千，手中的毛笔悬在上好的宣纸，滴下个圆圆的墨点。

“草儿姑娘，今天有酱茄子，小鸡炖榛蘑，还有热乎的玉米大饼子。”曹东东端着食盒，一进来就报菜名。他

满脸通红，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

“又是从鹊刀门拿来的？”

曹草拿起手帕走到餐桌边上。

“啊！是！你吃出来啦？”

曹东东将饭菜逐一摆好，嘴角上扬，挤出浅浅的酒窝，“你要是吃腻了就跟小人说，我让他们换点别。”

“不用。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折腾，我吃什么都行。而且你天天去跟他们换菜，不太好。”

“那有啥不好的，我换的都是大鱼大肉，你不是爱吃他们的家常菜吗？只要你开心，小人不麻烦。”

曹东东看曹草递过青色的手帕，没接，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站到一边，“而且最近姑娘气色好很多，吃得开心，才养好身体。”

“这个给你。”曹草将做好的冰镇梅子汤推到他面前的桌边，“天气热，明天别去了。”

她气色好才不是吃饭吃的，是神照经的作用。神照经不仅能稍微压制毒药的影响，慢慢调动起的内力，还能缓缓她多年身体中的寒气。

她之前觉得这个东西最难弄，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是最先得到的。

“这是给您做的，小人不敢喝。”

曹东东推辞，用长袍不住地擦汗。

“我体寒，喝不了这个，我知道你会来，特意给你留的。”曹草起身，将人按到餐桌边，“一起吃。”

“给我留的？”曹东东看她走出房门喊翠花吃饭的背影，心中一串狐疑。

“是。”吃过饭，翠花被曹东东带走问话，“姑娘说这两天你带他出门找西门大侠，领她去看戏听曲，还帮她去拿她喜欢的饭菜，她很感谢你。但她什么都不会，所以让我教她做冷饮，冰还是上午跟王公公要的。”

“她做的？”曹东东燥热的身上生出一股清泉，对翠花扔出一包银子，“你做得很好，以后好好帮我留意。”

“是。”翠花塞下银子，端着汤药进门。

“现在你成三面间谍了。”曹草喝完药冲她笑，“我跟西门大侠之间的事情也是你跟他说的？”

“我只说曹公公在的时候，当时西门大侠潜伏过来，你喜欢他做的菜，之外的都没说。翠花是绝对不会背叛姑娘的。”

“我说他怎么突然去鹊刀门换菜。只要不是对鹊刀门不利就行。西门大侠说他们门派有个用毒高手，应该没事。”

曹草有眉目了，拉着翠花坐下，“我没说你背叛我，他们两个给你钱，你就收着，不然你家里人会骂你。我是怕你的脑子，我好不容易把你的健忘症治好，你要是因为这些事又发病，那我可白费劲了。”

“姑娘别担心，我头不疼，没事。”

翠花憨憨咧嘴一笑。

翠花是曹天骄千挑万选的人，因为早产导致脑子不好，有失忆症，隔两三天就忘了之前的事，但好在听话，头脑简单，会伺候人。

但曹天骄不知道的是，就算他不给曹草阅读外界的书籍，不让她知人情晓道理，但她还是通过自学中医，用自己为试验品，利用针灸把翠花治好，调教成可用的秘密武器。

曹天骄。

曹草有时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些人告知的真相而真的恨他，还是更恨他没有将自己一骗到底。

可无论如何，二人都是永远的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