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野棠梨树籽,不知何时,落在堂屋地上。
流光移过世间。树籽发芽,抽苗,长高。高过窗牖,高过房梁,伸出屋顶,屋顶早已坍圮。
现在,它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第一滴雨水打在身上的时候,他终于跋涉到了蒿草的尽头,仿佛已经走了半生那么长。
这个院子,他记得没有这么大,至少在小时候,它还很小,不够他和阿兄、阿妹和阿弟追逐打闹。常常追着追着,把正在踱步的老母鸡惊得咯咯扑扇翅膀,只听娘从屋里骂出来。作为每次都挨打的两个前锋,阿兄三两步借势窜上土墙,回身一把拉上他。
于是他一直走到草海尽头,以为会见到那堵墙。可是没有。蒿莱的尽头是一片空旷。
他猝然转身,才意识到刚刚绊过他的那截土坎,是从前的院墙。
雨点打在地上,愈发密集,溅起尘土和热气。一只黑蚂蚁匆匆爬过仲春的雨。
屋子的新主人哀悯地看着旧人。有情的躯体如何抗衡无情草木,白杨树的叶子,在扬尘里灰扑扑的,只要一场雨,又鲜亮如初。无情之物,便是如此地耐磋磨,耐摧折,而不倒,而不死。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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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忽闻有人大喊道:“郎君!郎君!”
孟寥在大雨中微睁开眼,勉强看见是个小公子,喊声里带了哭腔,声音有些熟悉。
他现在不想起来,也不想说话,只希望他快些走开。
雨幕中,一大一小两位女郎共撑着一把伞赶来。小公子抬起雨水泪水纵横滂沱的脸,哭道:“郎君死了!”
雨幕模糊了一切,也模糊了孟寥还在起伏的呼吸。
那女郎似是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女孩儿大喊:“怎么会?”
小公子哭得喘不过气,却又不敢碰他,只呜呜咽咽。
女孩儿恨恨一跺脚,眼泪也珠子般滚落:“阿姊!”
当阿姊的揽住她,哽咽道:“入土为安,我们把郎君埋了吧……”
听到这话,孟寥感到自己不能再躺着了。可他忘了要循序渐进,一睁眼便坐了起来。
那三姊娣顿时定住了,紧接着“啊”地尖叫着遽然后退,不知谁绊了谁,三人一起跌倒在草地上,一个个还以手撑着地。
他只得暂停动作,解释道:
“我还没死。”
伞是唯一冷静的。被抛在地上,也只慢悠悠自转着。
雨势渐渐收了。几步之外,他们浑身湿透,他也浑身湿透,两下如同对镜,却蓦然破涕为笑。他们都没想到重见彼此会这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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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墙而眠的人在睡梦中莞尔。
囚牢内光影黯淡。一只灰扑扑的老鼠探头嗅了嗅,沿墙根疯狂地跑了一圈,倏地消失在阴影里。
远远的走道尽头,一扇小门被轻轻推开。凛风卷着雪片,灌进黑暗的牢房。
皂靴的脚步快而无声,朝最深处一间走去。
隋开皇八年,孟冬之月。洛城初雪。
步履乍停。宽大风帽遮了眉眼,来客隔着囚室的木栅,沉默地看着眼前阖目倚壁的前同僚,前鹰扬府郎将,现阶下囚。
两天两夜的拷问,他浑身已无一处完好。孟寥垂头倚着石壁,苍白的手指偶尔不受控制地抖动一下,是体力和精神皆紧绷到极限后的痉挛。
然而他的神色,却比任何时候更矜,更冷。纵通体脱力而不见分毫衰颓之态,犹似玉山将倾,唇边甚至还噙着淡淡的笑影:
“你来了。”
来人压抑住苦涩的妒忌。他不知道,若自己处在此等境地,是否还能有这份从容。
“是我,你知道谁让我来。他们问了你什么?”
他微哂:“问了些琐事。”
小鼠从洞口探出头。洞口干草横斜,来人细微模糊的话音嘶嘶如蝮蛇吐信:“那你说了什么?”
孟寥缓缓睁开双目,抬眼与他对视:
“你们在怕什么?”
一片噬人的沉默。来人慢慢俯下身,青筋分明的手一把掐住囚犯肩头,用力箍向他琵琶骨上未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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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卷朔风囚牢外,也纷纷落在绮窗前。
洛阳城内,一间上等客舍。一片雪花飘进屋内,栖在榻上沉沉昏睡的女郎心口。
从昏暗牢狱一路颠沛而来的雪花渐渐在心口融化。于是她听见,有人在喊她。
长睫颤了颤,她睁开双眼。一个陌生的房间。窗纸映着雪光,室内炭盆温暖,陈设雅净新洁。
怀之伏在榻旁,蓦然惊醒:“阿姊!你好些吗?”
聿如支撑起身子,青丝垂落腰际,宽松的水衣衬得人格外清瘦:“你孟阿兄呢?”
怀之犹疑了一下:“还在审。三天了。”
她扬起天鹅般的颈项,仰头闭目:“我要见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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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间客房里,叔父殷绍正与长子瞻之相对而坐。
阿瞻长大了许多。一个颀长清秀,眼神略带陌生的沉默少年。两年不见,身量竟赶得上父亲。
殷绍犹疑着伸手,拍拍他肩头。父子重逢的场景他设想过许多次,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么个当口,这么个情形。当父亲的欲问家中事而情怯,做儿子的欲说别后事而语迟,两边皆不自在,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见是阿女,殷绍蹙眉道:“怀之,要先叩门。怎生规矩也不懂。”
怀之淡淡道:“阿姊醒了。”
殷绍第一反应是托病不见。然后意识到那是他侄女,不是他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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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徘徊许久,殷绍终于举起手,深吸一口气,叩门。
屋内,殷聿如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案前。暌违二载,他竟不知她何时已整个挣脱了弱不禁风的少女情态,如猗猗修竹般彻底拔节舒展起来。摧折辛苦,眉间仍不减清隽秀逸,唇角反愈显坚毅无畏。
过去未曾显现的光华,淡淡笼罩了她。
殷绍勉强道:“侄女,你先好生休养,我们改日再……”
侄女仰面问:
“叔父何时擢升的光禄大夫?”
殷绍心头一紧,情知这一节必逃不过,酝酿片刻,抬袖拭泪道:
“侄女,你如今长大了,叔父也不瞒你。你也知……也知从前叔父空有一身才华,只因出身寒微就沉沦下潦,眼睁睁看着世胄蹑高位、奸佞掌朝纲……常言道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叔父这是、这是——”
聿如静静道:“叔父说这些做什么。你对隋主动了心,我对隋人动了心,我们都是大逆不道。”
殷绍嘴角抽搐了一下。良好的幽默感让他想哈哈大笑,震惊让他笑不出来。这是他那个温文尔雅的侄女说出来的话?
她似乎不甚在意他的反应,自顾沉思着,又问:“叔父可知他们审得如何了?”
话题转开,殷绍松了一口气:“数罪并论,总还要好几天。”
“叔父向他们说明了吗?我的身份……我们来隋的缘由?”
叔父抬袖擦了擦汗:“说了。”
她轻声道:“我既非细作,孟寥也应无罪了,如何还审这样久?”
“他不止这一项罪责,即论顶撞刺史、干扰审讯,也够他……”往门外觑一眼,又抚慰道:
“侄女,是叔父对不住你,没能护你周全。可你也不用担心他。他一个男子,况又是他们自己人,总不至于受这般磋磨。”
她惨然一笑:“他是隋人,当真能护得了他吗?我阿父当初……也是我们自己人啊。”
念及已逝的兄长,殷绍真的晃了一晃,怃然撑住门框:“叔父明白你的意思。眼下你先养好身子,能做的,叔父自会替他转圜。”
叔父出得门来,正思量如何开口,只听咚的一声重重钝响,随后传来惊天痛呼并怒骂之声。
匆忙从刺史房间退出的杂役端着茶盘急奔下楼,只听得下边客堂里又一阵怒斥。刚骂完杂役的店舍主忙不迭奔上楼,一路高声道:
“刺史大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竖耳细听,才知原来刺史方要出门,一个不留神被脚底下的冰滑了一跤,重重跌在几颗铁蒺藜上,登时皮肉开绽。
叔父不欲逢彼之怒,转头要进屋,正遇见闻声来查看的长史。踌躇片刻,虽知不是提这事的时候,但这几日见长史处事练达,倒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震天的呵斥声里,长史摆摆手,惜字如金道:“不要插手。不便插手。”
叔父以手掩口,更低声道:“这个孟寥,总归是因了舍侄女才……既未曾通敌,但求个从轻发落罢。”
那边刺史大人震得人心颤的骂声声调愈加激烈,长史略抬了抬手,仿佛想掩上耳朵,好在及时抑制住,只平平道:
“他是贺知颐的人。果真清白,贺将军自会保他。况此案牵连重大。”
长史审慎地先告辞了。
殷绍独自踅回房间门口,在无人处思忖了片刻。自己本与此案毫无关联,洛阳刺史又是个有名的躁狂性子,何必去惹。眼下,亲人重逢的激动已渐渐退去,冷静想想,那孟寥不过洛阳某位开府仪同三司的一介僚属,即使有恩于侄女,仿佛也还不值得为了他牵连自家。
正斟酌,阿女从身边经过。他叫住:“阿怀!”
怀之旋身,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父亲。
“阿怀去哪里?回来。那边正乱着!”
她冷冷勾起嘴角:“那铁蒺藜是我的。”
殷绍遽然环视左右,幸而没人,低声喝道:“勿妄言!你好端端到人家门口耍那东西做甚么!”
怀之漠然望向他身后:“他活该。他伤我阿姊。”
殷绍仿佛一个霹雳打到头上,一把推开就近的房间,关了门颤声道:“你这是要害死为父,你道那是谁!那是洛阳刺史!”
屋里的瞻之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怀之也比两年前长高了许多,已经及笄的少女,双眸凛冽,长发漆黑: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牵连不到你的,阿父!”伸手去便开门。殷绍既急且怒,痛心疾首道:
“你给我站住!”
走廊上。店舍主好容易从震怒的刺史那里暂时脱身,又震惊地路过摔杯的光禄大夫门口。
“你们一个个如今这是要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店舍主心有戚戚地快步走开。
屋内,瞻之拦在盛怒的父亲和妹妹中间,无言只见千山暮色里,纷纷扬扬的飞雪正织成一张纯白细密的罗网,笼罩着世间。
州府地牢。孟寥刚扛过又一轮审讯,被拖回囚室。他倒在地上,发梢滴着水珠,已半失去知觉,一阵阵抽搐。
他嘴角仍莞尔。
洛城客舍,聿如倚在床头,静静望着窗外。雪花越阡陌,度平原,向她来时路,直到大江边。飘落寒江里,霎时间踪消迹灭。此时此夜,长江南北,陈祯明二年,隋开皇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