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之上,整个神界已乱作一团。
柱倾台塌,断矢折兵,血海连片,厮杀叫嚣。却见一大团黑气横冲直撞飞来滚去,电光火石之间。
一口便将一人手臂生生撕下。
那侍卫惨叫一声。
登时躺倒在血泊里,眼睁睁盯着黑气继续朝下一人撞过去。
“就这点儿能耐?”
黑气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鬼魅般幽幽邃邃,“你们一个个的,不是都想抢我的身夺我的魂吗?来啊,来抢啊,快吃了我,让我变成你们的身体!吃了我呀!”
猎杀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下午,神族损失惨重,众神祇几乎都要绝望了。
这黑气根本与空气无异。
兵器刺得透它却刺不伤它,阵法盖得住它却困不住它,它千变万化踪影难随,看得见却抓不到摸不着。
“我算是明白了。”
一个神祇喘着气说,“没人扼住它的力量,它根本就死不了!”
“所以怎样才能控制住它啊?”
“快看,它往西去了!”
乌泱泱的混乱里,不知哪个侍卫突然喊了声。众神皆知,神族长老这段时日正在西境清虚域地界闭关修炼,登时一个个追了过去。
十二神祇落地时,却见长老竟已站在清虚域结界外,同那黑气隔空对视。
长老眼色肃沉,默不作声站着。
那黑气一时间亦不动,全然没了刚才四处冲撞的架势,仿佛双方一时间都被定在凝固的空气里,只有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弥漫在他们之间。
“长老当心,这东西杀不死!”
“你们都先别动。”
长老视线钉在黑气上。
只将脸侧过些,朝远处追来的十二神祇喊道,“我知道它是谁,也知道怎么对付它,这交给我一个人。”
身后就是清虚域,不比别处,他绝不能让众神看出端倪。
发现清虚域里藏着秘密。
三月已过,小夙马上就能痊愈出来了,在这之前绝不能有任何差错。
“不行啊长老!”
“一个人根本不可能……”
“行了!”
长老不容置喙喝了声,正欲四方夹击而来的众神便也不再往前。
所有人紧紧盯着中间,望见长老好像正跟那团黑气说着什么,可距离有点远,没人听得清他们的交谈。
“别来无恙啊。”
近处。
黑气如一团鬼火在半空幽幽燃烧,“这么多年了,长老可还记得我?”
长老冷冷一笑,“干过那么多好事,我怎么会忘了你,傅玥。”
黑气的声音他熟悉的很。
似乎前两日他才刚从来神界找宸夙的江冉冉口中听到过。但他清楚知道这不是江冉冉,而是另一个人。
两千多年前,就是这个声音,砸碎了小夙和羲容那段不为人知的陪伴时光;二十多年前,还是这个声音,出卖了羲容,也连带害惨了小夙,彻底改变了往后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
黑气落下一串阴幽诡笑,似乎长老这番苦大仇深的样子颇让它得逞,“没错,是我给宸夙下的寒毒,是我拿宸夙炼化混沌石,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怎么,恨我呀?”
“没必要。”
长老舔了舔后牙,淡淡道,“恨你干吗,你死了不就好了。”
黑气里又一串嘲他自不量力的笑。
傅玥本已被江冉冉所囚,在妖域遗迹城塔顶之上受两千年折磨诅咒,可谁也不曾料到,这人身上怨气太大,借着留存体内的混沌石之力,万千怨念竟化成魇魔跑了出来。
魂魄被夺走,身躯被困在塔顶封印里,于是只剩这幽灵般的一团黑气。
“长老,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那位死神一定就在这里面吧?”
“你想干什么?”
听魇魔说出“死神”两个字,长老脸上顿时浮起凌然杀意——她提谁都行,却独独不能提起他最深的秘密。
亦是他最脆的软肋。
神祇们还在场。
但凡傅玥说漏半个字,清虚域打开,一切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你说我想干什么,”魇魔咯咯诡笑,“当然是拉上宸夙给我垫背了!”
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
她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地穿过长老朝清虚域结界撞去,毫无心理准备的长老骇然一惊,连忙拼尽全力飞闪过去,将身挡在黑气和结界之间。
“长老!”
四周众神见状况惊险,忙欲上手相助,可见两方僵持不动。
一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毕竟身上带有混沌石残余之力,魇魔的力量着实不容小觑,更何况长老自己一半的神力已经赎给了天。
这些日子,守护清虚域又耗费了太多精力,身体早已不似从前了。
很快,背后传来轻微咔擦声——长老知道,结界已经有了碎裂之兆。
他今日就算死。
也不能让小夙受到伤害。
忽然,周围暗了下来。
长老抬头,却见整片天不知何时竟已是阴沉昏黑,风沙肆虐,乌云逐流。漫天阴霾下,十二神祇于半空之中围成一圈,闭目聚力,背后顶天立地的法相皆显,金光熠熠。
他们要以十二神神格召动天地,降下天罚,惩治住这十恶妄为的妖魔。
“真是可笑!”
下秒,黑气里忽然蔓延出无数条触手,蚕虫裹茧般一丝丝缠缚上长老的身体,“老头儿,你们不会以为,区区天罚就能困住我吧?”
长老冷笑,“至少困得住我。”
“你什么意思?”
身后,结界碎裂声越来越响。
他本就快要撑不住了,眼下又被魇魔缚住了身难以动弹,再不赶紧走开,就会被黑气彻底吞下去。
“长老!”
“您快闪开,”上方落下一位神祇的声音,“天罚自会惩处这妖魔!”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长老!”
可下方结界处。
长老纹丝不动同魇魔僵持着——他知道自己一旦稍有懈力,魇魔顷刻就会冲进清虚域破开所有结界,给尚在阵法里毫无招架之力的小夙致命一击。
况且,魇魔并非实体,若无人将其压制,天罚只怕真的困不住它。
“还不走?”
见他这般执拗地挡在眼前,魇魔道,“天罚可不辨神魔,你是活腻了吧老头儿!”
长老嗤笑一声,在周身黑气与灵流交缠里不屈不饶地盯着魇魔,“傅玥,你知道我亲眼看着小夙这一路走来的三万多年里,他教给我的让我印象最深的道理是什么吗?”
魇魔低吼,“你到底想说什么?”
下秒,长老目光倏地一聚,眸中辉光闪烁,灵流在周身散出曜曜金芒。
只见那股与魇魔僵持的抗力忽而变成汹汹向内的吸力,一圈圈蚕茧般将他缚住的黑气顷刻如万流归一般,尽数被他吸入体内。很快,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开始蔓延出黑纹,双目渐渐发黑直到眼白完全消失,眼角、嘴角、双耳皆流出血,浑身绷紧,目眦欲裂。
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生生将一只怪物吞进身体里。
与怪物交融成变异种。
可他并未停下,倾尽力量将魇魔往自己体内融,哪怕神力与魔息在体内翻山覆海地冲撞,脏腑碎损,经脉冲裂。
爆体而亡在即。
“我告诉你,小夙教我的,不是没办法么,那就干脆玉石俱焚!”
“你这个疯子!”
黑气瞬时魔性大发,肆虐地在长老身体里冲撞翻滚,想撞破这具身体逃出来,同时发出愤急尖锐的嘶叫,“想拉我同归于尽是吧,好啊,我看你这具身体撑得了多久!”
终于,天穹上煞地撕开一道亮。
“长老,你做什么!”
阵法已成形,天罚将降,十二神祇暂且无法脱离本位,望见下方长老竟在吸噬那魇魔,骇然吃惊。
一时皆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
“降天罚,”长老用仅剩的神力死死锢着魇魔不让它脱离,“杀了我!”
“不行长老你会死的!”
“你快放出魇魔!”
见长老当真不要命地拉它死,魇魔终于彻底急了,登时用尽全部力量在长老体内挣扎,发疯撕搅:
“放开我!贱人,放开我!”
眼角和双耳流出的血将两边脸染得鲜红,视线一点点模糊。
耳边声音渐渐微弱。
“老头儿,你以为你为宸夙豁出命,他就会原谅你吗?他领你的情吗!”
“是我……欠他的,”长老轻哧,“不管他要不要,我都该偿还。”
“愚蠢至极!”
“快!”
长老冲十二神喊,“杀了我!”
众神左右为难。
在长老一声声催促里倾尽神格之力将强大杀阵酝酿到极致,却又犹豫不敢放手,看着长老就这么灰飞烟灭。
长老知道自己马上就撑不住了,见众神优柔寡断如此,愤然道,“尔等皆为世间神明,这种时候,难道还要学凡人凡妖那些瞻前顾后,当断不断的感情用事吗!”
魇魔无实体。
总得有个人以身为容器扼制住它。如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他已祭出一半神力,向天道求来最后三个月生期,眼下期限已至,无论如何他都得一死。徇私枉法包庇罪神,他已不配为长老;小夙平安回来后,清虚域也无需他继续守着。
他已经没什么用了。
苍穹之上,十二神祇将心一横,只见滚滚云翳间雷光幻闪,一道巨大的光柱冲破云层从天而降狠狠砸下。
光芒愈发耀眼,直到整个世界都被一片明晃晃的白吞噬……
……
光芒散尽,尘埃落定。
一切终归于寂静。
众神方才落地。
却见清虚域外一片烟尘废墟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个一身黑衣的人,蹲在奄奄一息的长老身边。
抬手正要碰长老。
“什么人!”
十二神祇顷刻将蹲在地上的宸夙包围,手中神器齐指向包围圈中心的他。
可宸夙就像没看见一般,全然不顾周围十二神祇,只低头看着地上浑身是血、遍体褴褛,纹丝不动趴着的长老,手扶上他的肩,愣愣地轻摇了摇他:
“老头,老头?”
他神色茫然。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停地晃着,一遍遍试着想把长老叫醒。
“是幽冥的死神,”有神祇认出了他,“之前阻止我们带走爱神的人!”
“你来神界做什么?”
几位神祇正要上去把宸夙和长老分开,忽然,昏厥在地的长老竟蓦地抬起一只手,稳准狠地一把握住宸夙胳膊,众神和宸夙皆愣了下,几位神祇也没再往前,止步静观。
借着宸夙的力,长老闷哼一声,吃力地将身挺起些许,强撑着抬起头。
所有人这才看见,长老这对眼眶里眼球已然融化,只剩两团血肉淋漓的模糊,嘴里吐出的血早已掺着汗,将颈窝浸得湿红粼粼。
“帮,帮……”
开口时,声音已是支离破碎的嘶哑扭曲。他一手抓着宸夙,另一只攥成拳的手缓慢从身下伸出来。
颤巍巍抬起,再抬起,凭感觉伸往宸夙的方向,然后将五指松开——
手心里是颗包装被揉皱了的糖。
“帮我……给,给……”
见长老卯足劲想爬起来。
宸夙立刻拉着他胳膊把他往上扶,可长老下半身压根一点力气都没有,宸夙再怎么用力他也站不起来。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他按住宸夙胳膊,示意宸夙没必要这么做了。
他继续把那颗糖往宸夙身上递,一个劲儿地塞给他,宸夙一时懵然不知他是想做什么,将糖接过。
可听长老嘴里咿咿喃喃的却是:
“给小夙……”
“帮我……给……小夙。”
听清他的话,宸夙愕然怔住。
“不……不是,你……”
他好像是意识到了神么,但又似乎仍是云里雾里的茫然,干脆甩甩头不去想,扶着长老后背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