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偌大的混沌之中只有我和他。我们交缠在一起,互相陪伴,彼此依靠,同存共生。混沌没有时间。
只有永无尽头的长久。
终于有一次,我们立下誓言:
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这洪荒何去,混沌何从,我们永远永远都要这样在一起,从太古到永劫。
长长久久,再不分离。
用如今的话来讲,或许就是,我和魇之主,我们在混沌之中相爱了。
后来,跟随冥冥之中命运的指引,我们顺其自然、更是心甘情愿地结合在一起,凝聚相融成一团能够将我和他包容于一起的东西,我知道,后人称那团东西为“万象”。
只是当时。
我们都沉浸在共同创造繁衍的喜悦中,完全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
直到那一日,变故发生。
仿佛命运在捉弄我们。
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整个万象刹那间突然崩裂开一道鸿沟,从我和他之间横穿而过,将我们生生分开。
那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力量,大到我和魇之主用尽全力也再难抱住彼此。
鸿沟越裂越宽。
万象逐渐被这道巨大的天堑一分为二,我被一股强劲而无形的力量托举着越升越高,而魇之主他则越沉越深。
我们就这样,一上一下,眼睁睁看着彼此彻底分开,越隔越远……
终于,剧烈的大震动停下,我和魇之主从紧紧相依变成遥遥相望,从此再触不到彼此。后来我们才知道,万象在那次动荡中被分成了天和地。
他在黄泉,我在碧落。
冥冥之中。
天道降下诏谕,天地二分,神冥殊途,神魔相爱是忤逆天道而为。
我们是天道的缔造者。
却也是它的奴隶。
造化啊,就是这般弄人。
然而终有一日,我和魇之主太过想念彼此,以至于我们忘了身为创世神遵循天道、正天地经纬的天职,以碧落的灵气和幽冥的魔息为我们的臂膀,在天地之间浅浅相拥。
那日,浩荡的灵气与魔息在广袤天地间交融,我们尽情享受着久违的爱。
可结果却脱离了我们的掌控。
洪荒震怒,天道降罚,残酷的天雷无休无止击打在我们身上。
神明的骨血化为黑色花种,裹着对大地无尽的爱与思念从天空坠下。
恶魔的眼泪拨开泥土,汇流成浩浩忘川,豢养着那株忧郁的花朵。
创世神魔违逆天道相爱,毁天灭地的惩罚中,世间第一朵彼岸之花盛开。
红白双生,并蒂绽放,是血与泪,是神明的坠落,亦是恶魔的温柔。
那是我们的孩子。
我,始祖神,终于和我爱的创世魔神魇之主一起,孕育下了我们的后代。可我们知道,它不该存在。
这株彼岸花不该存在的,它是我们违逆天道相爱的罪行诞下的恶果。我们试着将它扼杀于摇篮,可那磅礴的生命与力量竟让我们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终于,她还是问世了。
创世二神的后代,集神魔之力于一身的世间第三位神,也就是你——
魇教主。
神魔二力融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力量——妖力。
魇教主成为了世间第一代妖神。伴随魇教主问世,世间开始出现妖族。可魇教主的诞生是个错误,所以妖力、妖族……全都是彻头彻尾的一场大错。
作为创世二神,天道的缔造者和维系者,我和魇之主知道,我们必须毁灭妖族这种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于是我们联手,代表天道对天地间所有妖族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剿灭。
我们的干预,使得大荒万妖日日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最后几近灭绝。
这也彻底激怒了妖神魇教主。
她不明白,本应正世间经纬理法的天道,为何竟连妖族都容不下,一个只想在大荒之上好好生息繁衍的种族,为何要遭天道和创世二神如此残暴的虐待,赶尽杀绝。
而我们只能告诉她。
在这世间,没有谁对抗得了天道,万妖如此,我们创世神亦如此。
最终,她率领万妖反抗了。
只是我和魇之主都没预料到,我们的这个后代,她竟拥有如此强大到不可想象的力量,我们用尽全部神力铸出双剑,想要斩杀魇教主,却被她用妖兽箔轻而易举挡下。
双剑问世,魇教主也彻底明白了我们——她的父神母神对她下了杀手。为了给大荒妖族争夺一片生存之地,她亦用尽全部力量,以妖兽箔将我和魇之主的神魄生生诛杀。
而后,意料之中。
她也遭受了天道的惩罚。
魇教主对抗天道庇护妖族,弑杀创世二神,遭天道降罚诛灭。
妖魂被重新封印回她诞生的那株双生彼岸花里,妖灵则被压入九曲山,妖神神格被废,形销魂陨。
至于妖兽箔,被封印在了妖域最深处的地底,以阵法禁锢其力量。
四方阵眼分别藏于妖域内外四座山脉之中,由四只妖兽分别看守。
然天道未灭,妖族众生尚未脱离苦海,大荒妖族未来何去何从尚无定数。
魇教主不甘就此陨落,遂在形消魂散前最后一刻散尽所有神力,与天道做最后的抗衡,号令天道于下一个纪元诞下身负妖邪之力的强大神明,于忘川河畔将她的形魂重塑。
至此,混沌上纪元的动荡终结,以三位上古神明尽数陨落而告终。
大荒之上,妖族繁衍生息。
千年后。
我和魇之主残存于世的神识,分别凝结成了望虚玉和混沌石流落世间。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再后来,在一次席卷整个冥界的大动荡中,被全部封印在红色彼岸花里的妖王魂魄意外流出一缕,进入了白色彼岸花,魇教主的妖魂就此两相分立。
白色花脱离根颈不知所踪,而你——那朵红色花,则一直留在忘川畔。
直到两万多年前。
你曾号令天道诞下的那个神明,也就是宸夙,来到忘川河畔为你重塑了肉身血脉,才有你如今的模样。而与你对立的傅玥,就是那朵白花化形而成。
你和她之间。
注定有一人要成为魇教主。
—— ——
周围已安静许久。
江冉冉怔怔愣在原地,目光有些涣散,意识还沉浸在始祖神说的话里。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感觉,好像是有点哀伤,有点疲惫,但更多应该是麻木——像是突然被一汪洪流灌满身体,挤压得难受,却又无处泄出,硬生生闷堵在心里。
江冉冉——
这三个字正缓慢地离她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近的魇教主。
很久很久,她终于顿顿开口:
“那,我们……”
“你想问什么吗?”始祖神道。
江冉冉微垂着目光咬了咬下唇,声音虚得有点轻飘飘的,像是已经知道了那个不愿接受的答案。
“那我和宸夙,我们还能……”
“不!”
始祖神打断她,急厉道,“你们不能走我们的旧路,没有结果的!”
胸口忽地一空。
像是谁掏走了她的心脏。
明明已经猜到了答案,却还要抱着那丝根本不存在的侥幸再问一遍,把仅剩的幻梦也砸得支离破碎。
人怎就对自己如此残忍。
“所以……”
她微蹙起眉,一副明知故问、非要听人把话说个明白敞亮的倔强:
“我们的结局是什么?”
“消亡。”
“什么意思?”江冉冉问。
始祖神道,“尽管我和魇之主已经神陨,可天道尚在,妖族也尚在,天道并未停止对大荒妖族的剿灭与惩罚。上一次大荒劫难是在万年前,而下一次,就在三月之后。”
“三月后?”
江冉冉心里咯噔一震,不安道,“你是说,三个月后我们就……”
“没错。”
魇之主浑厚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三个月后,天道会降下第二次大劫,大荒众生会再次陷入水深火热,妖族、人族皆生灵涂炭,万物将无一幸免。妖,将被彻底萧清。”
“那人族算什么?”江冉冉不理解地摇摇头,“无辜的陪葬品么?”
“天道之下,没有谁是无辜的。”
“那它凭什么自诩天道?”
许是觉得这一切荒唐至极,江冉冉唇角扯出一丝像是付出了所有、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般的自嘲的冷笑:
“育众生,又杀众生,创造世界,又毁了世界……它算什么道?”
“还有你们!”
她突然抬头,望向创世二神声音传来的方向,“明知天道无情,连你们自己都是被天道束缚的奴隶,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地顺从天道,甚至要亲手杀了你们的孩子!”
“不要用人类的感情来思考神!”
江冉冉话没说完,就被魇之主严肃的声音打断,“天道是世间的平衡,打破意味着毁灭,若你竭尽代价也没有办法改变它扭转它,你就必须服从它顺应它,哪怕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江冉冉顿了顿,“既如此,你们作为创世神为何还要生出天道,这不是作茧自缚么?就算你们自得其乐,难道你们就不为后世的芸芸众生着想吗?”
“是命运让我们这么做。”魇之主把“命运”两个字说得格外重,“世间没有谁能凌驾于命运之上,哪怕我们是创世神,哪怕它要我们画地自囚。”
“到底什么是命运?”
“它凭什么!”
“命运——”
魇之主一字一顿,“那是你把自己付之一炬,也改变不了的东西。”
忽觉脚下一空,弄得她竟冷不丁后错两步想保持身体平衡——
她突然觉得有点恍惚,眼神像被热水融化般渐渐涣散迷离开。
……
很久以前,有双被叫做“命运”的手,闲得实在无聊,于是随便抓起一抔泥土,搓搓按按捏出两个小人儿,接着又挖出两条向下的土道,又在两条土道尽头挖出两个坑。
“命运”想看两个小人儿顺着土道滑进下面的坑里,从生到死。
可“命运”想了想,觉得这样太过简单,实在无趣,于是将两个笔直的土道改得弯弯绕绕磕磕绊绊。
反复交汇又反复分开……
路线安排得差不多了,“命运”本想就此撒手,可它又想了想——
最终,“命运”在两条土道的每一个拐弯处、每一个交汇处都插下锋利的石子儿,洒下脏兮兮的尘灰。
让两个小人儿在每一个转折点都撞得支离破碎,摔得面目全非。
看着自己的杰作,“命运”满意地点点头,对准土道放出了两个小人儿。
两个小人儿顺着挖好的土道滚下,一路上碰撞,分离,碰撞,分离……
被石子儿割得粉身碎骨,被灰尘染得肮脏浑浊,却殊不知途中每一个节点,都在“命运”掌控之中。
直到分别掉进两个早已挖好的坑。
游戏结束了。
“命运”在地上胡乱抹几抹,掩埋刚才挖出的所有乱七八糟的坑道,转头重新开始寻找新的可供玩乐之地。
……
所以呢?
上下三界,前后三生,从光之神到死神,从小烟花到羲容再到江冉冉——她和宸夙这命运夹缝之中的游走、这荆棘满身、这得到和失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的三万年算什么?
命运啊,你觉得这好玩么?
“还有办法吗?”
“只有一个。”
始祖神说,“妖神魇教主以身祭万象印,将妖的力量融入万象,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母体,妖族或许就可以被天道认可,大荒或许就能幸免于天灾。”
“……或许?”
“对,只是或许。”
始祖神说,“我们虽与天道同根同源,但我们代替不了天道做出审判。至于最后会是什么结果,无人知道。”
江冉冉觉得可笑——
谁会这么傻,愿意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或许”,赌上自己的一切?
然而很快,她脸色忽然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