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寻风很少见到刚刚那种语气的裴覆雪。
裴覆雪的语气应该是冷嘲的,不屑的,清清淡淡如同月上霜,不沾染凡尘烟火,就好像该永远这么高洁一辈子一般。
可刚刚裴覆雪的语气……却活像是在拈酸吃醋——这是个很有趣的体验,至少月寻风感到了十分的新奇。
把不沾染红尘半分的雪强行拖入人间,即使裴覆雪仍说着自己对俗世无所念,但在细枝末节处,还是显露了那么一些令人欢欣的事来。至少在月寻风看来,是足够值得庆幸和欢欣的事。
即使裴覆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等等……他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或许吧。
没有人主动挑破这层纱,大家心照不宣,相安无事。那些隐秘的情感再一次朦朦胧胧起来,即使他们有十分光明正大的理由牵手,最后还是在相视一笑间默然。
“你最近出去很勤,是遇着什么事儿了吗?”
兴许是怕冷场,裴覆雪主动开启了话题,那比白梅花还要清艳动人的眉眼就那么盈盈看着月寻风,当他特地软下眉眼时,很难有人对这般动人颜色心狠。
其实从裴覆雪和燕玉书的眉眼间,就能想象当年的崔皇后是如何的绝代风华,只可惜权力的侵轧将一切碾作尘土,只留下往昔的美好回忆在活着的人心里苦苦挣扎。
月寻风笑了下,一如往常轻快道:
“玉书那发生的事儿,你也有些眉目吧?我最近在查三皇子的事情,发觉了很多不对的地方。”
裴覆雪若有所思地看着月寻风,没说什么,只是黑黢黢的眼眸沉沉的,恍惚像是盈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月寻风知道瞒不过裴覆雪,他向来聪慧敏锐,对于一切事物,大都有着胜券在握的笃定。可惜月寻风在装傻蒙混过关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说起那些大智慧,或许也没有多少人看得比她通透。
她只是不喜欢以太复杂,太恶意的方式揣测所有人,但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步,她的刀不会犹豫,她的心更不会。
月寻风这么想着,用诚挚的眼神看着裴覆雪——她确实没有撒谎,只是稍稍调换了顺序,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而已。这样怎么能说她说谎,明明都是大实话。
裴覆雪显然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欲望,他总是懂得体贴地各退一步,给双方都留下弥足珍贵的一些隐私。
是的,每个人之间都要有一点小秘密,过多的追究探查不可取。但……这样也有一个问题:
如果你对你的爱人失去了求知欲,那么这份爱意,真的存在吗?又或者是渐渐的,渐渐的消融了呢?
月寻风看着裴覆雪,惆怅地想:
世事无常,这份感情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总是这样的,要珍惜握在手里的东西,哪怕有朝一日它将要逝去,只要努力过,拥有过,她就一辈子不会后悔。
至少那时……她曾有过一份新雪似的爱意。
刀客笑了笑,很自然地问起了扶光今日的行动,神色轻快如同一只自由的飞鸟。裴覆雪沉吟良久,最终还是锁起了眼角眉梢的忧色和探究欲望——他知道的,刀客不会对他开口,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欺瞒。
只是,互相隐瞒到了最后,他们还能拥有什么呢?
雪一般的公子有些迷茫地把视线投向了窗外,那是一片新洗过似的天空。他看着天边消失的流云,忽而自嘲地想:
何须责怪他人隐瞒,分明他才是将一切藏起的罪魁祸首。
可人生百年,说到底,终究无法将一切宣之于口。
他们二人兀自对坐良久,虽相处一室,却仿佛远隔千万里山川。
心的距离若是远了,那么即使拥抱亲吻,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真情还是假意,是*长命无绝衰,还是蜉蝣寄天地?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在爱和现实之间,或许所有人都要经历长久的磨难,于俗世中缄默再缄默,叩问佛祖上万次,才能得到心的回答。
至少在此刻……
月寻风那双明澈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裴覆雪,仿佛在说:
我问心无愧。
至少在此刻,在面对感情时,我问心无愧。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无论是否我们会刀剑相向,抛开一切,在此时,我爱着你。
刀客锐利的眼中明明白白传递出这些信息,她无畏而勇敢,哪怕被一切困住,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拼个出处。
所以这样的人,怎么会被情困住呢?
裴覆雪有些怅然,更多的还是果然如此的笃定。
可他没有去看月寻风,只是稍稍挪开了视线,看着窗外枯树寒鸦,一言不发。
直到月寻风起身离开,绮丽的红裳消失在白雪茫茫之中,裴覆雪都没有再看月寻风的眼睛。
他问心有愧,他踌躇不前。
那个鲜衣怒马的崔三郎俯仰天地,无愧于心,最终被埋葬在了冰冷的雪里。而如今活着的裴覆雪早就没有了多余的气力,也没有了当年的勇气,再一次叩问自己的内心。
刀客那时看着裴覆雪,没有什么失落亦或者愤怒,她只是用很清明的眼神看着裴覆雪,非常轻地说了句:
“覆雪,你知道的,没有人会一直停在原地的。”
飞光飞光,倏忽急逝,爱恨在生死天地间都太渺小了,人的一切也都太过脆弱了。我们之间还能相遇多少次,相逢多少次……其实仔细数数,就会惊呼光阴流逝了。
所以,覆雪,如果你走不出十年前那场大雪,没有人能帮你走出来的,也没有人会在原地一直等你的。
刀客澄澈的心让裴覆雪不忍再看,可那些话语轻柔的,却不容置疑地逼他再度思考。
裴覆雪闭了闭眼,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暂时被他压了下去。
只是偶尔,他还是回想起十数年,当崔家仍在时,他打马过长街,飞鸿踏雪泥,梅花芳时盛的光阴。
明明恍如昨日,却好似已经隔了前世今生一般渺茫了。
……
那是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温栖桐倚在床上,轻蹙着眉头,时不时轻咳几声,同燕玉书讲着过年时宫宴举办的流程。
她们聊着聊着,话题不自觉就绕了开来,提到了那个被刻意隐去,却对她们都至关重要的那个人。
提起那个人……提起崔卿仪,其实温栖桐总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只是这么多年,她如履薄冰的侍奉着君王,不敢让这些细枝末节坏了大事,大多时候都刻意压在心底,不再去深思。
再后来,能和她谈这些往事的故人也大都离开了,就好像崔卿仪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等到哪天温贵妃离去,她就将被彻底忘记了。
所以……
她看着燕玉书的眼眉,轻声开口:
“那是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彼时的崔家如日中天,哪怕崔皇后性子端庄平和,处事公正,但大部分妃子还是不敢去亲近这位光芒四射,如日耀眼的皇后娘娘。平日里,凤仪宫大多冷冷清清,只有在温栖桐来时才会热闹几分。
那时的温栖桐不是个话很多的人,她甚至寡言到有些被认为是木讷的程度。可在崔卿仪眼里,似乎温栖桐身上那些缺点也能被称之为优点,她夸赞她,从不吝啬言辞。
“寡言少语,心境澄明。我们阿桐何须去学那些个舌灿莲花,你的心意,我总是明白的。”
崔皇后那时在拨弄着算盘,处理着宫宴相关事务。温栖桐至今还能想起那日崔皇后淡紫裙摆上锦绣织就的蝴蝶模样,翩翩欲飞的,却终究没有飞出牢笼。
那时候是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话题呢?温栖桐其实不大记得了,她只记得崔卿仪手把手教着她处理宫宴如何安排的事宜和人情往来,在提到宫内的风言风语时,才这么安慰了一句。
“总归还有我在呢。”
那时的崔卿仪发间流苏簪闪烁着细碎的微光,那些宝石的光芒温润地吸引着温栖桐的眼睛。她看着那些笔墨纸砚,轻声说:
“娘娘,你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人。”
崔卿仪似乎愣住了,可不过一刹那,她就回过了神,以一种非常柔和的眼神看着温栖桐,叹息着道:
“阿桐,最好的人,合该是你自己才对。”
她起身替温栖桐扶了扶鬓边的玉簪,语气轻盈,带着些许怅惘:
“你本身,才是最好,最好的人。无论人生中行过多少旅人,最后能陪伴你的,永远是你自己。”
说到这,温栖桐一下子泄了气力。她把相关事宜再同燕玉书核对一遍后,眉眼间的倦意几乎要倾泻出来。
燕玉书自然起身告退,贴心地给温栖桐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而宠冠后宫,风华绝代的温贵妃似乎永远不会有错处,她倾国倾城,她柔情似水,她语调婉转,舌灿莲花——在所有人眼里,她几乎算得上是蛊惑人心的妖妃。
只是偶尔,在某些夜深处,滴尽更漏之时,她会有些难过地想:
要是崔卿仪还在就好了。
但漫漫长夜,九重宫阙,只有风应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