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妮身子一僵,红着眼看王千林。
王千林竖了跟食指:“嘘!你妈还不知道这事儿,先别告诉她。现在小邵来了,她也受不了,小邵也为难,你擦了眼泪,咱们出去。不过纸里包不住火,你妈早晚得知道,她十有八九得闹这事儿。”
王安妮百感交集,听老爸的点点头,擦擦眼泪和王千林走出房间。
“安妮你看人小邵都来了你怎么才从床上爬起来,多不礼貌,你都不说去接接人家。哎呀不好意思啊小邵,你看安妮就是不懂事,你们到客厅坐着聊啊,我锅上还有东西,一会儿好了叫你们吃早餐啊。”蔡新兰说着,笑眯眯地搓着手走了。
“妈,您受累,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就随便吃点儿,真的。”邵柯扭着头对蔡新兰的背影笑说,胳膊腿都穿着义肢,外面一身质地精良价值不菲的黑蓝西装,讽刺的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王安妮心有怨气,压着脾气沉默不语。
邵柯回头,正对上王安妮绝望的目光。
王千林倒还镇定,不怒反笑,对邵柯招招手:“来,小邵,我听安妮说你棋艺精湛,来跟爸切磋切磋。”
“欸。”邵柯温言应承,看了眼王安妮,欲言又止,只得先随老丈人进书房。
邵柯一盘棋下得心不在焉,王安妮后来就心事憧憧地进了自己房间,她的目光与邵柯而言如同十月里的一把割粟的铡刀,生生当中一刀两断。一念及此,邵柯心里一恸,下意识地去看王安妮紧闭的房门。
“将军!”
邵柯猝不及防,等到回头看到王千林手中的红帅还有些惶惑。
“小邵啊,这人生如棋,容不得心不在焉,容不得马后炮,容不得让步,更容不得瞒!”
一家人吃了早点王安妮说邵柯头一次来T城,想带他出去转转,不远,就在楼下走走。
T城是北方的一座省会城市,十月金秋,凉风萦踝,王安妮赤脚穿着人字拖站在楼梯口,光洁的脚趾白皙好看。
北上广,王安妮选择了北京,这座和家乡一样四季分明的城市,却越来越讨厌大都市的冷漠和匆忙,然而可笑的是她最后竟还是拿了北京户口远走他乡。此时站在这片在T城还算高档的商品房小区里,王安妮竟然开始有些怀念以前王爸爸在T大做讲师时分得的那片七八十平的小居室,走五分钟就到了T大附小去上学,放学后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丢沙包,生活清减,单纯可爱,八九十年代的蓝天下都有温暖的色彩。
王安妮活了二十七年,追求过光鲜亮丽的投行之衔,和有钱有权人家的公子谈过一场恋爱,手里握过一亿人民币,到最后却只想要一份稳稳的幸福。
一亿太多,五块就够了。
“安妮。”
王安妮听到,邵柯在背后叫她。
他还是那样英俊潇洒,比两年前世井小民里那个温柔的男人眼角多了一条皱纹,好看的让她脸红心跳,她爱他。
“邵柯......”她轻轻应着,欲言又止。
“安妮,”邵柯的轮椅悄无声息地滑到王安妮身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我还没想好要怎样回答你。
王安妮蜷起手指,没有说话。
“LIFA是联邦军机实验室,按理来说,这样的机构是不会见报的。我知道我这样讲并不像是在解释,好像我要一直隐瞒下去一样,但你也看到报道了,涉及军事机密,我不想你被牵扯进来。”
“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对我说,直到让全世界来告诉我,告诉我你根本就不是去打什么赔偿官司而是上军事法庭指控军方?”王安妮苦笑。
邵柯语塞。
“邵柯你知道现在我有多害怕么?我们说好要领证了,我们快要结婚了!可是你在干什么?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我现在竟然可笑到连我最爱的男人曾经到底是做什么的我都不知道!”王安妮手指发抖,一咧嘴眼泪流下来。
邵柯看着王安妮的眼泪蹙眉,喉中一哽:“安妮,给我点儿时间,这件事我必须处理完,我为了这场官司做了五年的准备,我得打赢它,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将来。”
王安妮扶额痛哭:“邵柯,钱不重要,钱真的不重要。一亿够了,足够了,你去上诉为了你的赔偿,可以,但你为什么偏偏要招惹军方?你做决定前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现在好害怕好害怕,我不想失去你,你明白么?我不要钱,再给我十亿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邵柯心痛,一把将王安妮拖进怀里,他反复亲吻着她的额角,轻轻地说:“对不起安妮,真的对不起,我不想你担心现在却让你更担心,对不起,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很快就处理好,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么?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小邵?安妮?”
王千林绕过儿童乐园看到落叶纷飞里抱在一起的二人。
邵柯回头,抽抽嘴角强笑:“爸,您怎么来了?”
王千林看了看邵柯怀里哭得脱力的王安妮也心疼,叹口气看邵柯:“小邵啊,爸知道你做事向来稳当,尤其为安妮着想,但这次真的做的不合适呀。”
邵柯目光落在地上,怀抱着王安妮轻叹:“爸,这件事一言难尽。当年是我自己年轻不懂事,做了些咎由自取的事,我得自己收拾这摊子。您和妈还有安妮都是安稳人家,我不想会对你们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我知道爸您宅心仁厚,给我些时间,等我把这件事完成,小婿定当负荆请罪。”
“啧啧啧,怎么又负荆请罪了?你还是没理解我和安妮的意思,你说安妮好歹也是你女朋友,她那么喜欢你,你现在遇上这么大的麻烦,我们能不担心么?你以前在美国应该也是很有身份的,跟军方也有关系,我们一家都是普通人,但你是我未来女婿,知道帮不上什么忙也至少想替你分担一些,你现在什么也不说,上来就跟美军打官司,还是美籍,任谁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接受呀。你这样安妮她妈得怎么想?我们年纪也大了,安妮年纪也不小,就想找个条件好点儿的老实人把安妮托付出去,我们到现在都对你一无所知,她妈妈刚刚看了报道,心里能痛快么?”
邵柯抿唇:“对不起,爸。”
“唉,算了算了,谁没有个难言之隐,军机重事,你不愿透露也能理解,你也是替安妮着想,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你可千万得保重自己。”王千林说着走上前,把邵柯怀里哭哭啼啼的王安妮搂进自己怀里:“我跟安妮再谈谈,她也长大了,很多事情得自己做决定。”
邵柯不舍地伸手摸了摸安妮的头顶,对王千林苍白一笑:“谢谢您的理解,爸,真的谢谢您。”
王千林摇摇头:“你尽快回北京吧,好好处理你自己的事情。你妈知道了这事儿,说别在这儿耽误了你。等你回来,你可要跟我们好好交代。安妮现在情绪不稳,我之后再看看安妮怎么想,再让她回去找你。我和你妈毕竟也不能管你们太多,你们自己的事,千万别为一些没必要的东西伤感情。那我现在先扶安妮回去,你在楼下等会儿,我给你拿行李下来。”
邵柯欣慰,只言片语无足言谢:“爸,谢谢您,真的,太谢谢您了。”
“小邵,在我们眼中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全安稳重要,不要为了一些琐碎的东西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安妮爱的是你,是你这个人,不是任何其他的东西。”
王安妮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这是她的决定。
邵柯回北京以后给王安妮去过一个电话,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只问安好。王安妮回答的简单,三言两语,已不见幽怨。
“安妮,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挂了电话,王安妮第二天就回了北京。
邵柯回来之后一直在和律师商谈,他们依旧在搜集证人证物,忙得不可开交。他常常后半夜醒来去看手机,多么希望王安妮在微信里会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哪怕只是个表情都好。他好想她。
邵柯不愿告诉王安妮,她便自己查。她王安妮岂是知难而退的逃兵,面对自己的男人,她向来没退缩过,她当初敢没皮没脸地半夜站在他的院子里骂街,现在就敢和他同风雨。从前向来都是邵柯说什么她信什么,现在她王安妮一样有探明一切来龙去脉的权力。
王安妮很明确,她第一步做的,就是验明邵柯的身份。事实往往来得铺天盖地、猝不及防,王安妮翻出邵柯之前在MS私行开户的背景调查资料,查到邵柯使用的身份证明是美国护照,如今的世井小民、华府的住宅和城郊的电子实验室,全都挂在姥姥的名下。他的SIM卡、工商注册、营业执照,哪怕是医院里的挂号病历,都是他用外国人永久居住证办理的。
这一切似乎都被找到了答案,之前酒局上赵姓大哥关于邵柯工作问题的沉默,那晚王志仁听到她轻慢邵柯的无名火起,还有姥姥一直担心的官司缠身,一切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关于整场官司,王安妮的认识是从邰行智和王志仁的只言片语中建立起来的。
“唉,事到如今,闹得鸡飞狗跳,我就是闭口不谈你早晚也得弄个水落石出。官司上的事儿我不懂,你得去问志仁,我就给你讲讲原委吧。”邰行智躬身呷了口茶,目光入定,并看不出什么情绪,“大概零三还是零四年的时候,邵柯那会儿还在念博后,他另外同时在硅谷合伙跟人弄一个创客空间。丫当时在他那个方向做出一个突破,具体你叫我说我也说不上来,应该是人工智能那方面的东西。发了篇文章,很有前瞻性,当时又是采访又是报道的,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时候的邵柯真是少年得志,他本来一直就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很多大公司和有名的机构都排着队来找他谈合作,这里面就有LIFA。邵柯那时候很得意,他的原话就是‘追名逐利’,因为LIFA在这些机构之中是最权威最有声望的,有最前沿的团队和雄厚的资金支持,邵柯想都没想就带着他的研究进入了LIFA,研究项目代号Rosemary。从零六年开始,做后续研发,一直到零九年他出事。”
......
“......简而言之,邵柯指控LIFA的有二,通俗点说,就是专利窃取和杀人未遂。”王志仁在办公桌对面西装革履,手边端放着一个二级检察官的工作牌,他鹰目入鬓,刚正不阿,“Rosemary科技项目属军方一级机密,因为暂时不满足联合国针对军用技术投产安全性的条例,美军打算在蒙蔽国际法庭的情况下私自启用,所以LIFA在Rosemary研究后期兔死狗烹,试图让作为检方证人的邵柯彻底消失,于零九年六月二十三日人为制造高压事故,将邵柯电击重伤。邵柯经抢救后生还,却落下终生残疾。”
听到这里王安妮心口一颤,她深吸一口气,勉力维持镇定,问:“我只想知道邵柯这样起诉美军会不会威胁到他的人身安全?”
一向冷定的王志仁目光一沉,喉结翻起又落下:“我只能说,他这样做,很冒险。”
......
国庆后的那一个周末,王安妮启程去见最后一个知情人,邵柯的姥姥。
史家胡同久负盛名,王安妮车停在外面,一个人走在深秋落叶的巷子里,偶尔几个拿着相机的游客叽叽喳喳,王安妮驻足抬头,怔怔望着她和邵柯说好了要一起去看的史家胡同博物馆的牌匾子。
碎叶的声音停在脚边,王安妮如梦初醒,转头去看轮椅上的邵柯,他的双眼顺着她的目光落在门可罗雀的博物馆门口,又温柔地勾勒出她的脸庞。
“你瘦了,安妮。”
邵柯声音有些发涩,举起手落在王安妮冷得发白的脸上,目光里满溢着忧心。
他的五指在她耳根逡巡,让王安妮不住地回想起他温热的唇瓣。
愁字心上秋,凉风扰乱落叶,王安妮衣发翻飞,她没有说话,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邵柯皱眉。
“你能不打那官司了么?邵柯,我听王志仁说很危险,你能不能不要打了......”王安妮说着,眼泪便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
邵柯擦掉一滴就又会有一滴新的滑进手心。
”我好害怕......“王安妮喃喃。
邵柯无奈:“过来。”
王安妮迟疑,然而还是弯下腰,大大的眼睛湿湿的,深深落进邵柯眼底。
邵柯一只手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撑着僵硬的右手将围巾套在王安妮脖子上,好看的五指将巾尾紧紧箍进风衣领口,末了,还把围巾向上提了提遮起她哭得发红的鼻头。
他一边给她把碎发挽好,一边轻轻地说:“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