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邵柯生病了。
王安妮一下班就风风火火地打着飞的往回赶,刚下车电话就打上了。
“我到小区门口了,你给我把门打开,我一会儿就到。”
听筒里邵柯咳嗽不停,自带重低音病怏怏地喃喃:“早给你留门儿了,我现在动都动不了了,要不你给叫辆救护车来?”
王安妮急火攻心:“说什么呢?!看我王大夫一会儿怎么治你,比医院靠谱多了!”
邵柯又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实在没力气和王安妮贫,给人打发了两句挂了。
王安妮进门撂了高跟鞋赤脚踩着楼梯噔噔噔跑上二楼,一把推开邵柯房门,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床上捂在被子里生无可恋的邵柯,叉着腰气喘吁吁地嚷嚷:“我说你怎么回事儿呀?拎得清自个儿几斤几两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把自个儿整成这样?!”
邵柯偏过头来,白着脸顶着两颗熊猫眼儿:“有你这么治病的么?!病人都给你吵死了。这不换季么,昨天店里有个客人感冒,估计给传染了。”
王安妮也是没辙,一心想着邵柯,放下手提包走到邵柯跟前儿,摸了摸他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邵柯偏头躲:“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吧,我这这么严重,你明儿不还得上班呢么?”
王安妮嫌弃:“谁跟你一样啊,林黛玉似的,我身强体壮,哪有那么容易被你传染。”
王安妮一摸发现邵柯还烧着。
“量体温没?”
“量了。三十八度五。”
“什么时候量的?”
“没多长时间,半个小时以前吧。”
“都吃什么药了?”
“退烧,消炎,感冒药。”
“中午吃的什么?”
“没吃。没力气,也没胃口。”
王安妮蹙眉:“作死吧你就。”顺手脱了西装外套,抬腿往外走。
邵柯可怜兮兮地冲王安妮喊:“你哪儿去啊?”
“弄点儿凉水给你降降温。”说着转脸儿进了盥洗室。
邵柯心上一松,又蔫儿进枕头里。
王安妮挽着袖子握着一把湿毛巾出来,坐到邵柯身边,给他铺在额头上:“你这儿怎么连个盆子都没有?”
“要盆儿干嘛?我又不用。”
“你不用,照顾你的人总得用吧?!”
邵柯鼻息粗重,闭目养神:“哪儿来的人照顾我?”
“那你以前病怎么办?总得有人给你端水送药吧?!”
邵柯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叫救护车。”
短短一句话说的王安妮语塞,心里酸酸的,给邵柯掖了掖被脚:“以后不用叫救护车了,叫我就行,我就是你的救护车。”
邵柯一笑,眯着眼看王安妮:“我饿了,你做点儿粥给我吃吧,安妮。”
“没问题。”王安妮莞尔,起身准备下楼,手上一沉又被邵柯拉了回去。
王安妮狐疑。
邵柯迷迷糊糊的:“把我轮椅推过来。”
“干嘛?”
“我跟你一起去。”
“你?!你现在都病成这样了你要起床?!”
邵柯咳嗽了两声点点头:“你要是做饭做的跑了,我连个帮我打120的人也没有。”
王安妮就郁闷了:“邵柯你发烧烧傻了吧?!想什么呢?我干嘛跑啊?”
邵柯无赖:“不管,反正我得看着你。”
王安妮本来心软,可一看邵柯那神志不清的模样儿,一起床能要了他的命,赶紧硬的不行来软的:“我说邵大哥,你就别闹了,算我求你了行不?我真不跑,我去哪儿啊?你病成这样我去哪儿不得心里担心个你呀我说?您乖乖躺这儿行不?您不饿么?!我赶紧下去做了粥,您就能早点儿吃上饭,是这道理不?”
一番话说得邵柯也愣了一愣,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今天真是病的不清无理取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依依不舍地看王安妮出了房门。
不过王安妮终于还是不负众望,很快就端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鸡丝白米粥上来了,彼时邵柯正望着天花板发呆,看见王安妮的眼神跟只久别重逢主人的小狗一样,别提有多开心。王安妮心里腹诽:这邵柯生病以后怎么跟一小孩儿似的。
放下托盘扶邵柯坐起来,他虚弱绵软,浑身滚烫,背上出的都是虚汗。他只有一边胳膊,没办法平衡,王安妮只好整个身子贴上去,把邵柯整个人撑着坐直。等到邵柯有出气没进气地坐正了身子,王安妮盛了一小碗粥送到他手里,转眼盖上汤煲盖子。
邵柯一只手拿着小瓷碗,小瓷碗冒着热乎乎的蒸汽,小勺精致好看,他抬了抬光秃秃的右臂,盯着手里那碗王安妮特地给自己做的爱心粥发呆。
“你怎么......”王安妮刚开口就发现了不对劲儿,赶紧接过邵柯手上的小碗,:“来,给我,我喂你。”
邵柯恍惚,虚弱地对王安妮轻笑:“麻烦你了。”
“不麻烦。”王安妮笑笑,拿起小勺吹凉,在自己嘴边抿了一口试试温度。
邵柯急了:“你怎么喝我的粥呢。”
“啊?!”王安妮汗颜,“这粥我熬得欸,你有病吧?小气死了。”
邵柯半睁着眼委屈地看王安妮:“我就有病呀,你有药啊?”
王安妮好笑:“来劲儿了。有啊,一大煲呢,你吃多少?”
“你有多少我吃多少,我全吃!”
“我说你怎么病入膏肓了还有劲儿贫呢.......”
......
喂邵柯吃了点儿东西又吃了点儿药,他体温下来一些,看起来也舒服了一点,王安妮扶他躺下。
“你睡会儿吧。”
“嗯......安妮,你别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你陪我说会儿话吧,说什么都行。”
“那我说着,你睡觉。”
“嗯。”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
邵柯静静听着,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安妮放在床边的小手,他紧了紧拳头,悄悄把手探出被子握住那只小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讲到第三个从前有座山的时候,邵柯均匀而疲惫的呼吸传来,他握着她的手松下来,王安妮抽出手给邵柯整理好被子,洗了毛巾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水。他一直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王安妮托着下巴守在床边,看着邵柯好看却泛着病态潮红的脸,鼻酸起来。
这些年,这个男人凭着浑身上下唯一一只手生活在这么大却这么空的一个家里,他有自己的小店和巨额的资产,还有再婚的爸爸和疼爱他的姥姥,他喜欢着一个女孩子却不敢跟她讲,因为她有男朋友也因为自己的残疾,所以哪怕是一个头疼脑热于他而言都像出生入死一样,他不能打扰父亲的生活也不愿再麻烦年迈的姥姥,他的兄弟朋友们有各自的抱负各自的家,他不能总去打扰人家。最后病床前一个人也没能留下,等到实在病的没了力气,他就拿起床前的手机打个急救电话,等着一群陌生的冰冷的白袍人把他带走,去一个给他留下太多痛苦回忆的地方......
王安妮托着腮帮子静悄悄的就落下泪来。自己为什么就没能早一点儿发现他的守候,至少再早一点儿让他少受些苦,她王安妮何德何能被一个人这样秘而不宣地深爱着?想起那天他对她亲他淡淡的态度,王安妮好怕邵柯因为顾及到他自己的状况而选择疏远她。
八、九点的时候,王安妮发现邵柯的身体又有点冷起来,加了一床被子也无济于事,他嘴唇泛紫,在梦魇里冷得浑身颤抖。王安妮只好去客厅拿暖宝,回来的时候邵柯已经醒了,他咳得厉害,简直要把肺从胸腔里咳出来,身体蜷成一团,抖得像筛糠一样,看到王安妮来了,他微睁着眼发愣:“安妮?我以为你走了......”
“你还没好呢,我去哪儿啊?”王安妮哪顾得下,把暖宝塞进邵柯怀里,拍着他背帮他顺气,不停安抚:“邵柯你这是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么?你烧退了呀,怎么回事儿?”
邵柯死死闭着眼睛,牙缝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王安妮快吓哭了,扶着邵柯的肩膀,额头贴在他的头上试温度,着急:“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邵柯喘着粗气,躲开王安妮,呼吸一抽一抽的,半天才憋出一个字:“疼......”
王安妮诧异:“疼?哪儿疼?我给你揉一揉。”
邵柯摇头,偏过头去,眼睛紧紧闭着,眉头揉成一团。
王安妮看着邵柯都疼,捧起邵柯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一时哽咽:“你到底哪疼?快说啊!你再不说......再不说——我就哭给你看!”
邵柯皱着眉眯起眼看了王安妮一眼,又疼得咳嗽起来,抹了王安妮一手冷汗。被子里他的手推在王安妮身上,微微往旁边转了点角度,人朝着枕头狠狠扎进去。
王安妮把耳朵贴在邵柯嘴边,她听见邵柯细若蚊蚋的声音:
“脚趾......好疼......”
王安妮震惊。脚趾?邵柯哪来的脚趾?
她迟疑,想了想又贴到邵柯身边追问:“还有呢?还有哪儿疼?”
邵柯咬住被子,含糊不清地说:“......膝盖、膝盖也疼......呃......大腿根,我的腿......”
王安妮足足愣了有几秒,才发现身旁邵柯的下肢似乎是在痉挛,跳得很厉害,想想邵柯说到的唯一有迹可循的只有大腿,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掀开被子想给邵柯按一下腿。一口气没掀开,邵柯死死把被子按在身上。他埋在枕头里的半张脸,斜眼看了一眼王安妮,忍着一口气抽吸着说:“是幻肢痛,安妮......你,先出去一下好么?一会儿......就好......”
王安妮摇头,眼泪甩出来,她复又贴在邵柯身上抱紧他:“我不走,我跟你一起,我跟你一起扛!”
此时邵柯的身体却猛然一阵颤栗,仿佛一阵电流击过一般,转而整个人竟开始不受控制地疯了一般扭动起来,邵柯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床被震得像地裂天崩,几乎把王安妮甩到床底下。
邵柯终于痛苦地呻吟起来,五指紧紧抓着床面,哀求一般地对王安妮低吼:“按住我安妮!按住我!我控制不了......”
王安妮得令立马扑到邵柯身上,谁知根本拗不过这具男性的躯体,她干脆整个人把邵柯扑倒在床上,却发现邵柯的腿还在慌乱的抖动。她也顾不得许多,伸出双手一把压在两条短短的余肢上,却发现手里的两条大腿就想转筋一样,一条大腿筋在王安妮手下迅速滚动,仿佛压抑着无穷的力量。
一场灾难给邵柯留下的是一副断腿和半截残臂,还有无休无止的疼痛和回忆,这个男人曾经优秀的像太阳神阿波罗一样耀眼,却只能在遗憾和痛苦中回味人生,王安妮心里好恨——他邵柯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要这样对待他?!
“安妮......有电——有电流打我......”
王安妮一愣,有电?旋即想来该是邵柯唤起了事故当时不好的记忆,产生了幻觉——他永远记得电流袭击他身体的那一刻。
王安妮心疼,把邵柯一阵冷一阵热的身体搂进怀里,埋在他心口呜咽:“邵柯——没有电,这里没有电,只有我,我,王安妮,邵柯你别怕,没有电,再也没有电了......”
邵柯却身子一软晕了过去,直到晕过去,他眼睑上的那滴泪才顺着眼角流下来。
邵柯的身体终于在王安妮的哭声里停下来,王安妮抱着邵柯那具残破的身体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其实好害怕好害怕,害怕他就此离开,害怕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之人遭受痛苦却无能为力。她已经喜欢上了他,她已经不能承受和他分离,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不管他是完整的还是残缺的又如何呢?她喜欢他,她爱他,她想和他在一起,永远永远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