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云袖藏着药盅守在二人身畔,眼角的余光微微抬起觑了觑叶棘,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她是否会向牧碧虚告状。
叶棘只是笑了笑,“还不错,只是传奇戏本不合胃口。”
“无碍,写本子的作词者多不胜数,回头我陪你挑喜欢的。”
看见桌上的糕点并未怎么被动过,牧碧虚微微有些诧异:“糕点也不合胃口?”
他让凉云去购买的是凤京城中有名的糕点铺子“扶风鹿”,味道好,样式新,模样也俊俏,城中不少小娘子都点名要买这家铺子的糕点。
叶棘至多只拈了两三块,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吃这东西的模样。
听到牧碧虚如此问,叶棘怕自己表现得过于冷淡,伤了他这份心。便尖起两根手指捏住一块糕点,往他嘴里塞了半块,自己慢慢地把剩下半块给咽了进去。
她一边小口地吞着,一边笑着对他说:“只要是怀意给我买的,我当然都喜欢。”
牧碧虚对于什么食物都是浅尝辄止点到而已,见叶棘兴致不高,也就让凉云把糕点和话本一起撤了下去,“野鱼喜欢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做就是了。”
既然牧碧虚发了话,叶棘也就同他直言:“不如多上些肉食,鹿肉、羊肉、牛肉、猪肉、鱼肉均是可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们食量比猫儿还小,往往米饭也就进个小半碗,早晚甚至随意吃两块糕点便打发了事,吃得再多便会难以消食。
叶棘身材瘦弱,没想到却是个无肉不欢的。看来这条精瘦的小鱼儿能吃能跑能跳,不给些肉来养养是不行了。
牧碧虚望着正在翻哺食菜谱的叶棘,突然问道:“那人肉也喜欢吃吗?”
半晌,叶棘才明白牧碧虚说的人肉是什么肉。
如何回答还得琢磨琢磨。
要说喜欢,他必然会多填喂她几顿,哪怕她已饱食欲吐。要说不喜欢,不就生分了彼此那点露水姻缘?
于是叶棘机智地转移了话题:“怀意,我可以取一缕你的头发做同心结吗?”
牧碧虚的头发已经过胯,“往年我的头发都捐给了大梵音寺,今年就由你处置罢了。”
得了牧碧虚首肯的叶棘兴匆匆地拿出剪子,将牧碧虚的头发束成了粗粗的一簇马尾,随后拿起剪子,比着长度“吭哧吭哧”地剪了下去。
牧碧虚本静坐于镜前,看不见自己的身后的状况。
蓦地,他感到头上沉甸甸的秀发陡然为之一轻,仿佛被裁下来了不少,顷刻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微微一偏头,他见叶棘手上拿着的头发有十寸余长的一大把。
他失笑道:“野鱼,你手上的头发恐怕够打五十个同心结了,莫不是打算府里上下人手一个?”
叶棘心中自有打算。
她将裁下来的头发扎成一捆,“你不是说好了,今年的断发归我处置,难道是后悔了?”
牧碧虚反手触背,被剪了一截之后的头发刚好及腰,倒也不算特别短促。他乌发厚密,长速极快,十寸也不过就是他一年出头的生长幅度,不差这么一星半点。
他不愿怫了她的兴头,“野鱼,你开心便好。”
申时二人进飧,满满全是肉菜,在庭院里消了会食,天已经蒙蒙昏惑了。
今日牧碧虚早早洗漱后半卧在榻上,随手翻阅了几页不合叶棘胃口的戏本,以图未来改善她需求的进步策略。
叶棘仰躺在他的腿上,伸手去握他那束绑了发带的马尾,把玩间不由得喟叹。
“你这满头的青丝比女子更加繁茂,捆扎起来粗长一簇,甚至比那什么都还要粗了。”
牧碧虚要她说清楚,“那什么?”
真是的,不都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吗,干嘛论证得这么严谨啊!
他的长指拨开叶棘额前耳鬓的碎发,露出她一张惹人怜爱的小脸来,“今日可有想着我?”
叶棘今日一半时间被传奇话本的作者伤害,一半时间被凉云含沙射影地提点,哪有空档想他?
嘴角却勾起弯弯的笑意,迎合他手指的摩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恨不能与你时时在一起呢,怀意。”
眉眼对视情意蔓蔓的瞬间,一片阴影却掠过叶棘的心头。关于牧碧虚议亲一事,要是凉云所言不假……
她来不及细想,铺天盖地绵密的细吻就落了下来。脑子里绕了一会儿,叶棘才凑出了一句——“牧府是高门大户,庶子生在前头不好罢……”
这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只是寻常,但从叶棘的口中说出,听在牧碧虚的耳里却有了几分拒绝与他骨血交融的味道,“毋需顾虑,有了就生下来,无人会欺辱你们。”
叶棘微微别开眼,不去与牧碧虚静水流深的黛色眼眸对视。他在说什么鬼话啊……要是当真生下个骨血交融的孩子下来,这辈子都算是与这个男人纠缠不清了,那她不是死得透透的了?
牧碧虚方才许下了一个女子追求毕生的承诺,对方却分毫回应皆无,他甚至从她微妙的神态间感受到了她的排斥。
牧碧虚察觉她心中有事,“野鱼?”
叶棘吭吭唧唧了好一阵子,才憋出一句话来,“怀意,你年纪在公子爷里也不小了,准备什么时候议亲呢?”
秉持着坦诚以待的精神,牧碧虚也不瞒她,“早则炎光谢后,迟则冬至。”
如此说起来,凉云倒并没有诓骗她,牧碧虚赴任后一年半载就将议亲也确是事实。
看来牧小公子好事将近,迟则一年,短则半载,他们这优昙钵花般的情缘就到那为止了。
牧碧虚听叶棘在这一句之后便沉默了,他以指腹触了触她鼓鼓的脸颊,“在想什么呢?”
叶棘的眼睫在黑暗中扑扇着,思忖自己此时应该要说点什么伤春悲秋,争风吃醋的话才能应景。
她幽怨地叹了声气,“等你议亲了,娶了正房夫人压在我的头上,我这日子就不好过了。日后三妻四妾,美人成群,钗钿环绕,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在自己脑海中幻想的场景里,叶棘感同身受地入了戏。
“到时候夫人天天都骂我是小浪蹄子,小妖精,小贱婢,每日都要给我立规矩,其他的妾室也欺负我身世坎坷,来路不明。”
霎时,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寒霜刀剑相逼的气息就来了,叶棘意味萧索。
“等我生了孩子,连做娘亲的资格都没有。孩儿小小年纪就会被抱养到别人房中,管夫人叫母亲。”
“儿子哪怕同在一个屋檐下都不愿意认我,恨不得自己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女儿也只会怪我这个亲生母亲给她拖后腿,铺排不了十里红妆,让她在嫡女的跟前抬不起头来。”
叶棘这番楚楚可怜的陈词配上她哀怨的声音,牧碧虚本应该感觉到心酸的,然而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立即恼羞成怒地伸出一指,狠狠在他腰间一戳,凶巴巴地问:“你笑什么?”
牧碧虚也不能说叶棘所言不真,但与实际状况稍有出入。
“做妾室要争风吃醋,并不见得她们是有多喜欢自己的夫君,而是因身家性命、吃穿用度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不得已而为之。”
与此同理,真正高门大户,手握良田豪宅的贵女们,“夫人心思大都不在于与妾室们争风吃醋上。”
叶棘:“这是为什么?”
“等到夫人自己生下了二三个孩子之后,就算夫君并不是那拈花惹草之人,也会主动张罗着为丈夫寻觅妾室,为整个家族开枝散叶。”
叶棘酸溜溜地道:“我不是高门显宦家的女儿,竟不知道贵女们的心胸如此开阔。”
牧碧虚在大梵音寺中聆听佛音多年,见世间百态,见识自然也比寻常男子的眼光更深些,“与心胸开阔无甚关系,繁衍对女子的身体伤害极大,孕育胎儿本就是一件损己利人之事。”
孩子不仅是夫妻二人的后代,更是整个家族的后代。以夫君为中心,不论是嫡子还是庶女,都是整个家族开枝散叶,香火绵延不可分割的部分。
闺阁女子不事生产,不善锻炼,于生产大为不利。夫妻过于恩爱,频繁地孕育后代反而是女子的催命符。
比起满足自己与夫君那一点小小的鱼水之欢,夫人们更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安享剩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所以夫人们主动张罗着为丈夫寻觅妾室,并非全然是贤惠大度。”
叶棘恹恹无神地应了一声,牧碧虚是对的,甚至……他太对了。
他说出了令人向往的良辰美景,金玉良缘的真相,但叶棘越听越不是滋味。
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原本爬上牧碧虚床榻的初衷,泄露了一丝心底真正的情感。
“就算夫人不下场,难道妾室们就不会内斗了吗?”
牧碧虚安抚地在叶棘的嘴边落下一吻,“妻妾会内斗成风,根源在于夫君喜闻乐见,生性爱好有人以他为漩涡中心,为他鹬蚌相争,自己乐得做那享温香软语的渔夫。”
牧碧虚说这话,叶棘即便没有满腹经纶,读了那几年书,也够理解他话中的深意了。
在这个男子为主导的世界中,每个男人内宅的第一高手其实不是别人,只是他自己罢了。
除了极少数女方地位极其强硬的皇亲国戚以外,绝大多数的世家大宅中,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夫君若有心要殊死相搏,并不是当真做不下来。
非不能为,乃不愿尔。
简单说来便是——可以,但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