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骥的生活很忙碌,工作上他几乎事事亲为,即便是小事也不会得过且过。而他这么努力的工作,其实起初就是想为妈妈在他爸爸面前争一个体面。
外人或真或假的猜测里,总是有添油加醋和造谣生事的成分,但空穴来风,有些事情确实如外界所说——何昂,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这个秘密是何骥到15岁的时候知道的。一次父母吵架,父亲气急了,就说妈妈是靠钱嫁进他们家的,还说不学无术的何骥就是比不上品学兼优的何昂,日后但凡有机会,就让何昂接管何家的事业。至于何骥,就让他和何骥妈妈抱着钱活到死吧。
从那以后,不学无术到处惹是生非的公子哥儿脱胎换骨,求上进谋发展,告别网吧和酒肉朋友,天天泡在学校和图书馆里,让妈妈请来老师从高中阶段就学习法语,还跟着当时还在世的舅舅学习经商。
他拿了全校第一名,他拿到了LSE的录取通知书,他的杀伐决断的能力连混迹商场多年的舅舅也赞赏不已。他以为自己足够优秀了。
可惜,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父亲何敬仁都熟视无睹,甚至于加重了对他的猜忌和对他妈妈的厌恶。但是何骥不明白,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爸爸还不跟妈妈离婚。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去逼问何敬仁,得到的答案却很可笑——离婚了,何家的财产无法妥善分配。
也许这是何敬仁对他最后的坦诚和爱了,起码何敬仁没有骗他,更没找借口。
何骥的生活里,母亲代表一切。从那以后,妈妈更是他的全部。他下定决心,会把何家的一切拿到手,让他妈妈放心。
可是现在,妈妈死了。
何骥翻看着案件资料,翻到犯罪嫌疑人一页时,看到时生阴恻恻地看着他。
何骥极其厌恨地翻了过去。
公诉案件中,嫌疑人死亡,案件自动终止。一个杀人犯,连接受审判的机会都没有,就让他这么死了。
只是,另一个嫌疑人究竟是谁,现场留下的第三个人的痕迹是什么,半年过去了,到现在也是未解的悬案。扑朔迷离的案件背后,何骥总觉得,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骥合上案件资料,一张照片从中掉了出来。那是时年的照片,她穿一件白色T恤,简单的马尾,两只眼睛略有些放空,但又亮亮的,像看着很遥远的星空,一个遥远的永远不能达到的未来。
何骥却突然把照片撕碎,扔进了垃圾箱里。
他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居然对杀死妈妈的凶手的女儿产生了同情之心,真是太不应该。
——
何骥约请时年在东城的“水岸江汀”西餐厅见面。时年在咖啡厅打完工才赶过去。
时年远远地看到他时,发现何骥的表情有点阴郁。时年整理了一下心情,把准备问何骥是否可以让她大学毕业的时候过上正常的生活的话吞了回去。
果不其然,她刚一坐下来,何骥就悠闲地问:“你爸爸跟你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他们坐在隔间里面,隔音效果不错,周围人也不多。但时年就怕别人听见,这个别人,可能也包括自己。
时年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距离整个案子的结束已接近半年,而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时年想过很多,唯独没想过,她和父亲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我不想说。”
时年有点拒绝。她既不想揭起自己心上的伤疤,更不想揭起何骥心口上的疤。
何骥又说:“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他的语气平静里透出无尽的无力,时年听出来他挺恨的。
何骥笑了笑:“去年今天,她就坐在你坐的位置上,接受我送给她的项链。”
时年一下子弹跳起来。她大为吃惊地看着何骥,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杀人凶手死了,连接受审判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死者的儿子要报复,所以才会在找到她之后,折磨她、让她还她根本还不上的300万。
时年觉得他约自己买衣服的理由终于找到了,她居然还会产生一些奇怪而又不可置信的想法。是她差点就越界了,还好她先拿起了刀把他们之间割断了。
何骥说:“你坐呀。”
时年反而觉得自己必须说出来。她鼓足勇气,站着和何骥说:“你想要我还一辈子还是多久?大学毕业的时候可以还完吗?或者我还给你钱……”
“那你觉得你应该还多久?”何骥不像在逼问反而像在谈心,“而且就算你离开我这里,你还能去哪干什么?你有一个杀人犯爸爸,你想干什么都不可能的。只有在我身边被我折磨,你的人生才有那么一点意义。”
何骥说的并不算错。她的许多路都被堵死了,在现在这个职场里,家庭背景是审核的重要环节,而她还没优秀到可以让人忽略掉这个巨大劣项。
她没想好去哪。但不能在何骥身边,这点她很清楚。
何骥喝了一口甜巧克力,又甜又腻的味道,是他小时候妈妈经常买给他的,他早就不喝了,直到妈妈走后他才又开始喝。
“走吧,”何骥把杯子放下,“去买裙子。”
时年想说,算了,我自己去吧。话到嘴边看了一眼何骥又咽了回去,因为正如何骥所说,她没资格说去哪还是不去。
时年把裙子的牌子记了下来,开着导航直奔主题。到地方才被告知,因为是两年前的旧款,所以暂时缺货,要去其他店铺调货。
时年当场答应下来,也不管有没有折扣和调货费,这会儿她就怕还不上邱风裙子。
BA在两人进店时就把他们的身价看了个光,看时年跟着“大款”来的,有意给时年推荐新品。
“今年新款也很漂亮,非常符合您的气质,不如您试一下?”
看导购热情,时年无力地摆摆手:“不用了,一件我都很难买得起了。或者你问问这位先生需不需要什么,你推荐给他吧。”
说完意识到自己平日里那种说话不注意太松散的毛病又犯了。也许何骥会因为她这么随便而不高兴,连忙转头,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时年,上下扫了她一眼,对BA说:“你看什么颜色适合她?”
时年叹了口气,不知道何骥又打什么主意。
“小女孩皮肤白,又长得漂亮,穿什么颜色都挺好看。”BA什么场面没见过,见人说鬼话的功力一流,再者时年就是长得好看,说什么鬼话都不过分。
何骥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条项链。他给BA看了:“跟它比较相配的衣服,挑两件。”
时年的脸一下子白了。刚刚何骥说了项链的事,她条件反射地想到,这条项链是他送给妈妈的。时年又惧又崩溃,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吐出来。
导购小姐姐不清楚前因后果,只觉得来了单子挺高兴,引着时年:“来,这边请。”
时年换上衣服之后,何骥就不让她脱掉了,这边留下电话和地址,确定什么时候会把裙子寄到店里,何骥就拉着时年走了,留下眼中微含羡慕的BA——好运气的女学生,找到后半生的饭票了。没有恶意,只是有那么一点羡慕。
但时年哪有那么好运。
她被何骥载着来到一座今日暂休的美术馆里,又把她带到一幅画前。
“我妈妈画的,漂亮吗?”他站在时年背后,一手环着时年,一手指着一幅向日葵油彩画,“她很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
时年真想闭上眼睛不看,但她只要一露出退缩的情绪,就被何骥抓个正着。然后何骥就会轻轻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动弹不得。
时年说:“你妈妈是个向往希望的人。”
“你呢?你是否向往希望?”何骥边说,边把项链从口袋中拿出来给时年戴上。
美术馆没有开灯,四周围一片黑暗,万籁俱寂,美术馆里只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
PiagetRose系列的白金钻石项链,闪耀夺目的钻石玫瑰,在黑暗里也异常绚烂美丽。
钻石接触到皮肤的时候,时年彻骨的冷,冷到她牙冠都在打颤。
时年只能提出拒绝:“求你了。”
“求我什么?”何骥没有停。但他心里清楚,这对时年是一种惩罚,恶狠狠的惩罚。让她带着自以为死者的东西,时时刻刻记着这份愧疚和绝望,永不能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