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番话,苏意欢总算知道方才萧妍君纠结的是什么。
既然从前在她进府最无措的时候,是萧妍君来招待了她,护住了她,如今萧妍君遇着为难的事情了,她定也不会袖手旁观,
苏意欢握住她的手,双眼盯着她道:“无妨,到时我替你上场便是。”
“妍君你回去以后,也莫要多想这件事了,我爹爹说,若是世上有什么东西叫人实在害怕得紧了,一想起就怕得喘不过气,想躲,那便只管躲。毕竟咱们是人,不是天王老子,有害怕的事情,那真是再正常不过,天下雨不靠我,治理天下也不靠我,我便只管顺心顺意地好好活着,只要不别养成那种遇事只记得躲的性子,这一两件事的,真没必要为难自己。”
“虽然我爹爹算不得有什么大出息,但我遇着困难时,每每想起他的话,都能开解我一二,如今我也将他的话说与你听,盼着能叫你好受些。”
“况且你如今有我呢,我打马球可是也不差的!到时候,你只管看着我,如何策马奔腾,大杀四方!”
苏意欢举起左手,神气地比划一通,见终于逗得萧妍君展开笑颜,她才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
……
送走萧妍君后,苏意欢自己在榻上呆坐成老翁,先前说豪言壮志时的神气便全然不见了,跟个苦瓜似的,盯着那华贵的请柬,心仿佛被水浸湿透的布帕巾子一般,被扭过来扭过去,却总是汀令当啷缓慢滴着水,潮乎乎的。
她知道,答应赴春日宴,就以为着她要直面那些闲言碎语,阴阳嘴脸了。
而公孙月昭的刁难,则更是叫苏意欢心下不安。
先前醉着与公孙月昭周旋的时候,她是神智全失,说到底是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鲁莽,什么话都敢说。
但如今她要清醒地走到公主面前,还得面对公主或将拿先前一事算账的可能……
苏意欢真是有些想把自己就地埋起来,躲开了。
可她又答应了萧妍君,万万不可叫她失望。
苏意欢抬手扶额,闭上了眼。
而就在此时,先前公孙月昭质问她的问题在她脑海里像魔音一样四处环绕,咬牙切齿:
——“你与萧楚卿,如今到哪一步了?”
苏意欢真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问题,瞬间有些抓狂生气,手握成拳捶了桌面一下。
——她和他能到哪一步!?!?
萧楚卿那个冷脸怪物又发臭脾气不肯理她的地步呗。
想到这里,苏意欢瞬间不蔫了,从榻上跳了下来。
“湘云,你叫梓溪,文珠她们找几把锁来。”
湘云走过来,“意欢你要做什么?”
苏意欢盯着一旁书房的方向,咬牙切齿道:
“有些人不是喜欢躲嘛,既然那么喜欢躲,那便是连家也不要回了。”
*
夜色渐浓。
檐下的灯笼随风轻微晃荡,灯火摇曳,忽明忽暗,眼见快要烧尽了,即将随着夜色一同沉寂下来。
同样熬不住的还有一手撑着头,在阶下坐着的苏意欢,头左歪一下,右靠要一下的,终于,随着灯笼里的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灯火随之熄灭,苏意欢斜靠在柱子上,没了动静。
霁雪轩庭院外,萧楚卿食指用力压着扳指,像是一并在压着心头的什么情绪,见状,他食指轻抬,“方励,推我进去吧。”
木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目光中,苏意欢身形突然晃了一下。
萧楚卿赶忙抬手制止方励。
轮椅停了下来。
方励在后头等了许久,见萧楚卿望着苏意欢的方向,久久不发话,压低声音问,“公爷,要我先去将夫人叫醒吗?”
萧楚卿又是拧了一下扳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必。”
随即他弯下腰捏了捏小腿,扶着轮椅扶手站了起来,径直朝苏意欢走去。
玄色衣袍扫在地上,沾了一片落灰,萧楚卿单膝跪在苏意欢的身前,打量了一下她的睡姿,动作尽可能轻的,一手揽过她的肩,一手绕过她的膝盖,将她抱住,预备起身时,却是一个趔趄。
萧楚卿忽而疼得闭上了眼,身子前倾,差点没扑到苏意欢怀里。
膝盖关节处的滞涩感十分强烈,叫萧楚卿使不上劲,且这个负重蹲起的动作,对他现下的情况来说,还是有些艰难。
怀里的人儿动了一下。
萧楚卿再次尝试起身的打算瞬间打消,屏息凝神,缓慢地下移视线。
没待他看清苏意欢的脸,便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擦过他的脸颊,绕到他身后,不轻不重地抱住了他。
萧楚卿气息一紧,随即听到怀中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此刻他再垂眼,只能看见苏意欢毛茸茸的脑袋,缩在他的肘弯里,十分舒坦的样子。
这几日压着心思,竭力叫自己不去想关于苏意欢的任何事情,连根发丝都不要想的情绪,突然强烈反扑。
心里头那种痒痒麻麻,想是被小虫啃咬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萧楚卿目光暗了下来,喉结上下滚了滚。
其实萧楚卿是有些想不明白的,
纵使他的体质再招蚊虫,
那小虫到底是怎么寻着了办法,飞到他的心里去,还在里头一通作乱啃咬的。
不过若说先前他觉得烦躁,想赶跑,这次倒是觉得那小虫可爱,虽然闹得他心烦意乱,但他尽可以将那份混乱压下,反而有些怕她吃不饱,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叫她吃饱才好。
罢了罢了……
萧楚卿知道小虫自有小虫的办法,但眼下,他该将苏意欢送回去了,方才她的手触及他的脸颊时,真是一片冰凉。
不能再叫她吹冷风受凉了,上次高烧才好多久。
他咬着牙,憋了口气,虽然艰难,好歹是站直起来,就是方才使劲使得紧了,腿上又是酸痛一片,他想沉重地喘气,却又怕闹醒苏意欢,胸腔一鼓一鼓的,慢慢将气息一丝一缕轻呼出来。
待气息平稳了好些,他才又没忍住低下了头,或许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到,在看到苏意欢的睡颜时,嘴角不经意地轻轻动了一下,往上抬起。
这时,方励走了过来,“公爷。”
萧楚卿收回视线,目光冷了下来,“何事?”
“卧房和书房……总之除了夫人那间偏房,霁雪轩其它的房间都落了锁。”方励道。
萧楚卿当即便明白过来是谁的手笔,这么些天,任凭是一块木头都知道他不出现,是在躲人了。
他一句话也没回,抱着苏意欢,转身往她的房间走去。
……
湘云守在屋内,手撑着头,上下摇晃一抬一点,烛台里蜡烛都快燃尽了,蜡油化了,又在一旁凝成堆。
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湘云以为是苏意欢办成事回来了,努力睁开眼睛,抬起头,喊了一声“意欢”。
却见得进门而来的不止苏意欢,还有萧楚卿。
而早前气势汹汹说要找萧楚卿算账的苏意欢,早已不省人事倒在了萧楚卿怀里。
湘云赶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规矩同萧楚卿行礼,却是忍不住地想知道,她方才快要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外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这孤男寡女的,回来的时间又这般晚……
湘云这心里叽喳吵闹的声响,全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
萧楚卿直接越过她,将苏意欢轻放在床上,将手从她颈后拿开,预备起身时,苏意欢却是不肯撒手,任萧楚卿怎么拽都不管用,她仿佛是黏在了他身上一般,还将萧楚卿差点拽到她的颈窝里去靠着。
少女的温软体香混着体温浅淡地扑入他的鼻尖。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要拉开距离,告诫自己不要趁人之危,却在嗅闻到这一抹淡香时,顷刻失了作为正人君子该有的理智,不经意深吸一口气,待嗅够了香甜,他才心满意足,连人也清醒过来,慌乱地扭开头,气息乱得叫喉头有些滞涩的感觉。
他自知眼下只有离苏意欢远些才能冷静下来,开始言语威胁苏意欢,只是有那软香的影响,他的话再凶不起来半点,
“苏意欢,若是再不撒手,我可叫方励拿拶子来了。”
那双手的力度松了一点,旋即又抓紧。
萧楚卿又道:“你再这样,我克扣你的月例银子了。”
力道还是半点没松。
萧楚卿叹了声气,一度想就这么赖着算了,等苏意欢醒了,人证物证俱在,他同她好好算算账。
可他不能……
一个无形的巴掌将萧楚卿扇醒。
他不能。
他这样的人,不该再奢求什么太过美好的东西。
他什么都护不住,他不配。
他在深渊泥潭里,日夜挣扎,可别叫别人陪他一起入苦海。
将心里涌起的一阵酸楚压下,小腿上肌肉撕裂开来的感觉却是越发剧烈。
萧楚卿晓得此刻本该像从前一样,冷下心来,也冷下情来,将一切搅动心意的杂念摒除,说些不近人情,伤透人心的话。
可看着苏意欢,他却又只想抛却从前的守则,想服软,想示弱,想说他早就不怪她了,他就是想每日清晨见她一面而已,见她的笑容,这样他便又有不尽的力气,去独自应对外头的风雨,去面对豺狼虎豹,人心险恶,勾心斗角。
苏意欢的鼻翼微微翕动,呼吸均匀和缓,眼睫不同于晨日那般总是扑闪扑闪忙慌得厉害的样子,此刻就这般安静地乖顺地垂落下来,搭在白嫩的皮肤上。
她应该是睡得很沉了罢。
若是睡得沉了,
当是听不见他的话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