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深夜。
万籁俱寂的时刻。
暴雨已然结束多时,空气清新。积水在石砖缝隙里穿行,沿着计划的道路滚入下水道。
按照城市规划的路灯一字排开,灯光照亮了路面、长椅,连带着灌木丛中掠过的灰猫身影也无处藏匿。
大多数市民已经返回家中休憩,倒是这位打扮干练的女士还静坐在长椅上。
——椅面光洁无水痕,若有若无的蒸腾着热气。
——在这星空之下,光柱之中,并不显眼。
“咪~”
灰猫窜出,细短的绒毛上夹带着新叶与石粒。
它并不畏惧人类,意外的大胆,三两下便伸着爪子勾住衣料,爬摸着走上这座双人椅。
脚爪踩着女士的膝面,在她整洁利落的长裤上留下猫爪印。
女士也不恼怒,抬手扫去了它绒毛上的石粒。新叶则被不可见的高温焚毁,化作风中的一缕尘埃。
“我如约前来。”女士注视着灰猫舔舐爪背的动作,声音冷淡,却不算咄咄逼人。
“你却用这样孱弱的身体赴约吗?”
猫舌舔顺皮毛,圆润的眼瞳在光下收缩成针,它的声音平静:
“孱弱?”
“对我们来说,身体只是一个工具。”
“你又怎么知道,只有一个我赴约呢?”
灌木在风中沙沙,夜蛾在灯旁划出弧线,飞鸟拍打羽翼落于高台上俯视,灰鼠吱叫着拾起果实。
各处的视线交错密集,犹如蛛网绞杀猎物,将这份密不透风的网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这一刻,仿佛连云层都放缓了流动的呼吸。
长久或是短暂的一阵沉默后,女士背靠椅面,交叠起双腿。
“看来……这份合作,你们不打算达成。”
“不打算达成的究竟是谁?”
“这可是最优解……不,是看在你们女皇面上给予的最优解。”
猫在微笑,轻蔑又傲慢。
知性优雅的腔调不急不缓,无论哪个挑剔的评论家都不能否认这份迷人的危险。
“【公子】、【仆人】……两位执行官的到来,我倒是一直没有庆贺。要不然……学学那位可怜的魔女?送副棺材回去?”
猩红的火焰立刻燃起了皮毛,灰猫的血肉在碳化,蒸腾起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女士冷着脸,没有怜悯。
它轻缓地抬起猫爪,起落间便将火焰压下,皮肉竟是完好无损,连绒毛上的新叶都残存着,一如最初的模样。
“喵~不压制一下你的脾气可不行。”
“没有绝对的实力,就该收敛。你的母亲没有好好打磨过你吗?”
女士压下了眉毛,几次微不可见的深呼吸后,平静了面容。
“你在挑衅我。”
“这会让我们的谈判彻底破裂。”
“只是让你清楚,谁才是主导者。仅此而已。”猫闲来无事的用爪尖在椅面上划出痕迹。
“好好服从命令。”
“猫会奖励你的,用那枚小棋子~”
它优雅的踩着八字步,按压女士的大腿,前爪踩上她的肩头。慵懒放松的舒展了身体,耳朵立起:
“你们女皇的命令……比一时的屈辱更高——还是更低呢?”
猫的鼻尖与她相触,湿润的呼吸刺激着女士的皮肤。
它的瞳孔转圆:“答案一目了然。”
“所以……合作愉快~喵~”
猫跳下了长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女士目送它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心里将预定的计划统统废除,重新写就。
·
宽阔无垠、上下不存在边际的螺旋图书馆内,唯有梯架能暂时落脚。
光不知从何而来,贯穿天地,照亮了每一寸角落。无有尘埃与污秽,气息清净,神思静明。
穿着小号教令院制服的幼童戴着同色的软帽,安静坐在梯架上翻阅厚重的典籍。
他有着深灰的短发,青绿的虹膜,瞳孔赤红呈偏斜的方形。
冷淡的气质与熟悉的友人别无二致。
思绪凝结的形体落座在幼童的身边,没有打扰。
直到他看完整本书籍,合上书页,才抬头看向发光的人形。
“有什么事?”
“既然你清楚不该打扰他人的阅读,我也愿意回报你几个问题的答案。”
“问题吗?”人形的目光落在他绿眸方瞳的眼睛上,无声叹了口气。“没有。”
“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全部。”
“是吗?那再好不过。省下时间了。”幼童冷淡地低头,却是没有离开位置,手指摩挲着封面。
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你认识我。”
这是陈述句。
并非疑惑茫然的猜测,而是肯定。
“不必拿这个做开场白,我们可以更加直白的交流。”人形没有面容,但幼童能够肯定祂笑了。
“当然,如果你愿意与我多聊几句闲话,我也乐意奉陪。”
“这座图书馆没有出入口,也没有时间流逝。万物恒常、新鲜,没有衰亡。”他没有理会人形的调笑。
“但也没有变化、更替、迭代。”
“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立场反转,他成了提问者。
“是啊,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人形反问。“小鸟又在这具鸟笼中,呆了多久呢?”
“……你愿意离开吗?我能打开这具鸟笼,放你自由。”
“但你愿意吗?”
“这里有你渴望的一切知识、信息、真相……还有,不被打扰的宁静。”
“既然你了解我,就该知道我的回答。”幼童放下了怀里的书籍。毫不留恋。
“真正的自由,包括了对规则边界的察觉与选择。而不是这样纯粹的束缚。”
“很好。”
“鸟笼的主人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就让祂知道,反抗终有一日会到来吧?”
人形揽抱住扑入怀中的幼童,与他一道向下坠落。
光始终在背后照耀,直至二人抵达最深的深渊,才听到了金属破碎的脆响,浪涛上泡沫破裂的轻声,流云拂过耳畔时气流摩擦的嘶鸣。
视野一黑,又在身形破开重云时瞥见了远处的日轮,碧蓝清澈的天际。
白雾于周身缭绕,直至水汽在途中蒸腾一空。
幼童紧紧地搂抱着人形,不忘观察四周的景色与脚下纯白的云层。
——这是极端的高空。
——连下落都能来回说笑着死去。
“你往上看。”
人形的声音轻缓,又略有引导的暗示。
当他仰面望去时,便见到无数的鸟笼自上而下的排列,或正或斜地立于云端之上。内里的背景各有不一,唯有关押者不同。他们的生活自如又单调。
重力还在拉扯着二人离开,那些繁复多样的囚笼也便远离了视线的触及范围。
“只是下落就能成功吗?”
幼童显然不相信这个逃离的办法会如此简单。
他曾经尝试过,却被迫止步于坠落的半途。
“呵。”人形发出短促的气音。
“那你认为,有多少人能清醒的认知到自己活得无趣又愿意逃离?”
一层云雾破开,视野终于捕捉到了不同的色彩。
海洋铺开,如巨大的油画。飞鸟掠过眼前,排列成字,滑向远方。
畅快的鸣叫似是在高歌即将抵达手中的自由。
他抱着人形意图卸力翻滚,却触碰到了真相。
“啪——”
玻璃摔碎的清澈脆响,或是……
金属囚牢被叠加的重力加速度彻底打破,代价是那个始终背对地面的人形四分五裂。
没有鲜血,没有哭喊。
人形的碎片四散分离,滚落在地,连最后的道别也不存在。
但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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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于晨曦中坐起身来,心里骂了大概十分钟。
——混蛋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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