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确定么?”她也瞪大眼睛,做出一很是惊恐的模样,“可是前几天,我似乎看到您的仇家了!”
“仇家?”林瑜身子一滞,十指交叠在脑后,身子往后仰,故作轻松地道,“胡说八道!我哪有什么仇家?”
“没有么?可先前您不是说,您年轻时曾经得罪了些人。”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他松了口气,“嗨,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再说了,永安这么远,谁能想到我在这儿啊!”
“是么?那是我想错了?”
她瞧了林瑜一眼,将手肘抵在圈椅扶手上,手掌撑着下巴颏,低着默默道:“可是我明明看见了呀……我看见那人进了我的屋子,穿着一身黑衣服,瞧着很吓人的样子……怎么会不是呢……”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林瑜清清楚楚地听到。
黑衣!
林瑜眉头一跳,太阳穴上的青筋也绷紧了,鼓囊囊地暴出来,不过一瞬,又瘪下去了。
他将搁在脑后的手收了回来,身子也直了,“乐儿,你告诉爹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看到了谁?你为何会觉得那是我的仇人?”
他面上波澜不惊,语速也很慢,然而接连的追问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孟繁乐知道,他急了。
一急,就容易露出破绽。
“嗯……”她歪着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前些天早上,我一醒来,似乎看见房间里进了一个人。”
“你房里进了人?长什么样!”
“好像穿着一身黑衣……”
“这一点你说过了,”林瑜往前倾了倾身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再想一想,那人还有没有其他特征?”
他有些急,语速也快了不少,扬鞭似的催着她。
“您别急,我仔细想想……”她站起身来,眼往左上方瞟,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故意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说,“那时我被梦魇住了……您知道的,自从我从山上摔下来,这段日子,经常被梦魇住,醒来时,浑身都动弹不得……青池还跟我说,说这是鬼压床,是被缠住了,多吓人啊……”
林瑜更急了,“你挑重点说!”
她“哦”了一声,继续道:“当时,他进门来了,我害怕,只敢虚虚瞧一眼。他穿着黑衣,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她抽了抽鼻子,抬头看向林瑜,俄而惊呼道,“对了,他很瘦,身上很凉,我还曾闻见了血腥味!最让我害怕的是,他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终于找到你了’!”
她抓着林瑜的袖子,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阿爹,您和阿娘都说‘千娇万宠地’将我养大,那我应该是没有机会与外人起些纷争的。既不是与我有仇,阿娘又是个和善的性子,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如此,那便只能是与您结怨了……阿爹,您可知道他是谁?与您有何仇怨?若他是再来,我该如何是好?”
“应该不会啊!难道是先前那事走漏了风声,他们沿波讨源,竟找到永安来了?”林瑜起身,一边徘徊,一边低头喃喃自语。
忽然,他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人可曾蒙着面?可曾提着刀?长刀?约莫三尺,刀刃前宽后窄,刀柄之上刻一枚戟形的树叶!”
他说得巨细无遗,孟繁乐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面罩,手持一柄长刀,在风中浴血穿行的恶人模样。
可是,这与她那日所见之人,除了都穿着一身黑衣,并无一丝相似之处啊!
难道……她猜错了?
既然如此,她那日看到的黑衣人又是谁?
他为何要说那一句话?
找到她了?
他们从前认识?
林瑜还在等着她回答,见她不语,又催了她一句,她摇了摇头,“都没有。”
“那便不是!”
“您就如此确定?”
林瑜松了一口气,想摸摸她的头,却恍然发觉眼前的女孩儿已经同他肩膀一般高了,讪讪然缩回了手,苦笑道:“我再不济,也不会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眼睛一亮,“方才您所说的那手持长刀之人,就是您的仇人?”
她想知道什么,林瑜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清二楚。只是那些黑衣人,就像是从黑暗中斩向光明的一把刀,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刀下逃了出去,他怎么能再将她拉回去。
林瑜不理她,避开了她直勾勾的眼,又坐回书案后的椅子上。
她夹脚跟了上去,乖巧地笑问道:“我听您的描述,那人像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您年轻时到底做了什么,竟同这些人有了渊源?”
林瑜皱眉,“小孩子家家,查问这些做甚!”
“我如何不能问?您又不是旁人,您是我阿爹,我担心您哪!您将来龙去脉告诉我,一来若他们找不到您,直冲我来了,我平日里也好有个警觉,二来么……“她嗫嚅半晌,而后斟酌着试探道,“我若说了,您可别骂我。”
林瑜巴不得她别说,“既担心挨骂,不如趁早歇了心思别问!”
“……”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林瑜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她。
她一愣,钝圆的唇张了闭,闭了张,到了最后,不知是抹不开面子,还是真担心林瑜,堵着气,脱口而出道:“阿爹,您若不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查。”
林瑜瞧了她一眼,只庆幸她已将从前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心道:“年纪不小,口气倒很大,你尽管去查!能查到算你厉害!”嘴上却只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见他不语,她声音更大了些,言之凿凿道:“人非燕雀,但凡经过一地,必会留下痕迹。先前我们虽住在端州,可您和我的口音却都是北地之音,料想您应是北方人氏……甚至,我幼时也应该在北边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罢。那我便往北打听,安陆、频阳、博陵、青都、芜川,一处一处试,总会打听到一丝线索的。纵然您不告诉我,我也不过多花些时间罢了!您是知道我的,既说得出,便一定会做到!”
她每说一句,林瑜的脸便黑上一分。
“你……”刚要斥责她,不料却听见她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底细,没头没脑地打听下去,更易打草惊蛇,您也不想那些人顺藤摸瓜,找到永安来吧……”
她慢悠悠地说,故意拿眼瞅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笃定之意。
林瑜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丫头!
着实气死人!
她吃定了自己拿她没辙,竟想出这等法子来威胁他!
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头懊悔极了,恨自己不该一时大意,竟将那些人的模样告诉了她。
不然,如先前她起疑心时那般,找个借口推脱过去?
就说他和孟云华要出发了,等他们回来后再告诉她,缓一缓,也许她就不记得了?
他脚步一动,正要开口,却听见她道:“阿娘说你们巳时两刻启程,如今才辰初。”她绕到他面前,不让林瑜避开她的目光,“阿爹,您别想搪塞我!”
“唉,你这丫头,也不知随了谁,这般倔头倔脑的!”
她心知自己的目的达到,便抿着嘴笑,抬眼瞅他。
那意思明显得很,不就是像他么!
罢了,罢了,十足十的假话,是骗不了她的。
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坐在椅子上,他只觉得心脏砰砰跳着。
他知道自己身处于一副巨大的棋盘中,他甚至知道自己已经触摸到了一部分真相,然而那些年轻人,那些孩子们……他看向孟繁乐,看向她的那一双琥珀色的眼,他不知道,他接下来所说的故事,落在她的生命的河流里,会引起怎样的变化。
是化作一道涟漪,融入她湖水一般平静的日子里;亦或是掀起万丈波涛,冲毁她来之不易的安宁。
他伸手为自己倒了盏热腾腾的茶,撇开茶沫子一口气灌下去,方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安然了些,半晌,缓缓开了口,“你既要听,便坐下来吧!”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只比如今的你大一两岁。”像是一边回忆一边说似的,林瑜语速很慢,“我有个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家……他家几代从商,算是我们当地最富有的商贾。”
“那您是如何认识他的?”
“我们……算是同窗吧,自小就在一块儿读书,彼此家中也有相识的长辈。但……“林瑜神色淡淡的,“他是庶出。”
“庶出?”
林瑜微微颔首:“对,他生母家世不显,也没什么宠爱,连带着他,在家里也说不上什么话,一直被他嫡出的哥哥欺负。其实他那哥哥,也并不是什么正经嫡出,不过是养在嫡母名下而已。”
孟繁乐抿嘴笑:“人真的很奇怪。”
“怎么说?”
她伸出两根食指,一上一下地比划着,“您瞧,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出生,非要攀着比着,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这便是规则。”林瑜笑着,指着门外的园子,园子上方的天,天尽头的山对她说:“你看,便是你能看到的天,就已经很广阔了;然而当你走出去,你会发现,如这般广阔的天空还有很多很多。因此,为了能让这个世间安稳地运行下去,就会出现无数规则……当然,规则都是人定的,人有好有坏,规则也是如此,端看你如何去看待……有些规则呢,可能初衷对所有人都是好的,但在实施的过程中,因为这些或者那些原因,不可避免地将人分出高低贵贱来。贵者,钱权加身;贱者,就被敲骨吸髓……而在他们家,这规则尤其严苛。若争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不争,则会一直被人踩着,受尽凌辱。”
“那他争了么?”她追问道。
“当时没有,那时候他还小,常跟着他二哥哥身后转,他二哥哥护着他,日子还算好过。他那兄长能力出众,是最被他父亲看重的儿子,他父亲极其希望,他二哥哥能改变他们家的规则。但是——”林瑜叹了口气,“人无完人,他二哥哥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缺点?”
“过于温良敦厚!”
“这是缺点?”她有些不能理解。
“凡事过犹不及。”林瑜郑重道,“我们驯马牧牛,用的是怀柔之策,以便更好地驱使它们;但对于恶虎凶狼,若还如善待牛马一般善待它们,无异于以肉餧虎。他二哥哥心软,总想着兄弟和睦,家宅安宁,所以没过几年,便坠马摔死了。”
“死了?”她捂住了嘴。
“叫人害死了。”林瑜的语气极其淡然,眉毛眼睛鼻子纹丝不动,只有嘴,那一方蓄着短短髭须的嘴,上下翻飞着,“他三哥……哦,就是养在他嫡母名下的那个哥哥,在他二哥哥死了之后,便觉再无威胁。他生性暴虐,大肆欺凌余下的兄弟,想叫他们瞧瞧他的厉害,不敢再生出与他争抢家业的心思。那段时间,他过得很是艰难。授课的夫子是个趋炎附势之辈,得了他三哥的授意,常常罚他抄书,抄不完便罚得更多,不许吃饭睡觉;于他父亲面前,也总说他生性顽劣,不思进取。”
“那后来呢?”
“后来他开始争,他势单力薄,生母给不了他任何助力,最开始的时候,只有我们几个帮他,只是我们太弱了,便是拼尽全力,也敌不得他嫡母半根指头。他三哥得了嫡母的撑持,手里有大把的钱财,那些钱,足以请来最好的杀手,将我们赶尽杀绝。”
“那杀手便是阿爹你说的黑衣人!”她讶然,义愤填膺地道,“不能报官么?杀人偿命,官府不管么?”
“他嫡母手眼通天,便是他父亲,也不敢小觑她。”林瑜失笑,“官府又能怎么样,长了两张嘴,不还是屈在权势之下么!”
“所以阿爹,您便是从杀手的围杀下逃了出来?”
“对。”林瑜顿了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当时有一个杀手很是厉害,一连追了我数日,终于在一处绝壁之上重伤了我。若非你娘相救,恐怕那日我便一命呼呜了。”
“阿娘还说您是被家里人出卖的?”她又想起一件事。
“是我一个族兄!”林瑜沉着脸,眼里满是恨意,“自小便是个捧高踩低的!为了讨好我那好友三哥,将我们几个人都出卖了!”
“您的好友后来如何了?”她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尽管她明白,那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不料林瑜却说:“不知道,我离家已经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