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焰踏着最后一场秋雨回到了山庄里，他刚和赵晗去名剑大会初试回来，就撞上了山庄里正演着的一场好戏。

“黄大人既然没听清，我就再说一遍。”叶琦菲端坐堂前正首，表情冷漠地说，“该缴的赋税都缴了，能做的我们也都做了，山庄的态度就是这样，大人请回吧。”

坐在客位的黄俶放下手中茶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庄主这样可就太不近人情了。如今两浙动乱，又逢水患，都督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差遣老臣前来……”

“不近人情？”叶琦菲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年我亲率庄众往淮河沿岸安置灾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扬州城动乱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哦，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还没叛出藏剑山庄吧。”

说到最后一句，她本就雪亮的眼神更是锐利起来，锋芒毕露地刺向了下首的黄俶。

黄俶早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道：“庄主这是哪里话，山庄的知遇之恩，老臣毕生难忘，至今也把自己当成山庄弟子，何谈叛出？虽说这次是因为都督所托来求援，但老臣此行，内心也是怀着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啊。”

叶琦菲冷笑了一声，道：“思念之情？我看你是想来看看这山庄何时没落吧？黄俶，当初剑冢试炼，偷偷换掉焰儿他们囊中孟秋砚的人，是不是你！”

正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请安的叶锦焰闻言惊住了。

而身后的赵晗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他好像是感觉到了叶琦菲的滔天怒意，金盏剑出鞘，直指黄俶面门！

叶锦焰反应不及，正暗叫糟糕，堂上的叶琦菲一挥袖，一道劲风送出，自然而然地化去了赵晗的剑势。

黄俶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一动不能动，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赵晗被叶琦菲挥开了剑锋，自然不能再攻，颇有些委屈地拎着金盏在原地站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口中啊啊啊地叫着，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词来。

叶琦菲闭了闭眼，道：“退下。”

叶锦焰早已赶了过来，拽过赵晗，垂首道：“我替他给庄主和大人赔罪了。”

说罢便将赵晗拉了出去。

走到了门外，叶琦菲的声音隐约传来：“不学无术，整天就会把心思用在邪路上，黄俶，我告诉你，就算山庄没了，你也比不上这里的一条狗。滚！”

赵晗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叶锦焰斜睨他一眼，道：“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一天到晚就会给我们捅娄子——拿去！擦擦你那一脸的汗。”

赵晗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小花猫一样地双手捧着擦脸，这几年过去他长得高大壮实了不少，做这个动作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到了他们住的院门口，他给赵晗下了禁足令，又折回了天泽楼。

黄俶已经走了，之前被叶琦菲屏退的下人们都还在后院不敢进来，只有叶琦菲一个人扶着额头坐在屋里。叶锦焰加快步伐走过去，低声道：“姑姑。”

叶琦菲睁开眼，勉强冲他笑了笑：“焰儿，刚才听见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方才她眼里那盛气凌人的光泽，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看不出半点端倪。

无声无息地就灭了。

“……嗯。”叶锦焰应了一声，又道，“姑姑，我们初试过了。”

“好。”叶琦菲的嘴角又向上扬了一点，“其实就是让你们去玩的，看着点小蒙，别让他乱跑就行。”

叶锦焰问：“姑姑，药按时喝了吗？上次我从蜀中带回来的方子，有没有用？”

“你瞧你，怎么什么事都操心？”叶琦菲笑道，“都喝了，最近休息好多了，头也不疼了。晚上我来张罗给你们的接风宴，你去吧。”

叶锦焰瞧着她在脸颊边垂落的白发，心头一紧，连忙撇过头去。

这些年，为了平乱，为了赈灾，叶琦菲几乎倾尽了藏剑山庄的财力。

昔日钟鸣鼎食的人家，居然这么短短几年就被巨大的消耗折损干净了，这话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

所以，上门求助的难民还是一波接着一波。

如今，连短缺军需的都督都派人上门来了。

还有什么能给的呢？

给出去，又能怎么样呢？让他们重整兵甲，再拼死拼活地斗，再留下满地骸骨吗？

人都道藏剑山庄富甲一方，但又哪里会有金银玉石取之不尽的地方。

乐黄泉跟那几行血书大眼瞪小眼了一番，放弃道：“这什么胡言乱语的，看不懂。怎么就‘心剑不悟，誓不再出’了？至于这么想不开吗。”

游照野低下头看了看掌心里沉寂的判官眼，忽然觉得那沉甸甸的阻力松动了一分。

三入剑冢？

这么说来，这是他第三次踏入剑冢。

原来已经十年了。

他乌黑的瞳孔紧盯着掌心，只见那金色的光芒闪过了一下，又闪一下。

“你知道他的本体现在哪里吗？”游照野忽然开口道。

“哎？”乐黄泉放下了手中的点鬼簿，迷茫道，“这我怎可能知晓，剑冢十年前开始就是禁地，没有庄主首肯别人进不来的，更别说我这个庄外之人。”

游照野从剩下的点鬼簿里挑出一页还算干净没被书写过的纸，并指如刀，唰唰两下在纸上刻下了几道清浅痕迹，恰到好处能让人看清又不至于划破纸背，递给了乐黄泉：“路线。”

乐黄泉不明所以地接了：“这是……”

“去出口的山庐等着，以防万一……”游照野话音未落，身影像是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凭空消失了。

秋雨连绵，下完了一场，紧接着又是一场。

叶锦焰跪在中庭，正对着灵堂的方向，雨水在石板路上渐渐积聚起来，浸泡着他血迹斑斑的手掌，单薄的衣衫，还有比断桥上残雪更冷的心脏。

叶琦菲停灵七天七夜，他也跪了七天七夜。

中间好像有人来劝过他，拽过他，他都记不大清楚了。

来吊唁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在旁边陪过他，又跟他说了许多话，他也记不大清楚了。

雨停的时候，他好像听见过赵晗的哭声，但是回头想一想，又不大确定。

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当时他身上带着伤，身体熬不住，跪了没多久就昏了过去。

昏倒了被人扶回去，醒过来自己又爬起来，回去继续跪，如此反复。

明明知道自己是陷在回忆里，但是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以这种幼稚又无用的方式来排解内心的痛苦。

他毕竟没有别的办法。

叶锦焰跪在过去的自己的身体里，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是第三天，众人聚在灵堂请了灵隐寺的住持来做法事，这时他周围没有人，他浑身发软，模糊地想着，撑不住了，要摔到地上去了。

但是他没有。

他跌进了一个人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