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公府坐落在皇城西侧的勋贵聚集地,占地广阔,气象森严。府邸格局遵循北靖高门显贵的规制,却又处处透露出武将世家的刚硬与实用。
乌沉沉的五间三启兽头大门,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踞守两侧,门楣高悬御笔亲题的“敕造沈国公府”金匾。
穿过门厅,是开阔宏大的正院,青石板铺地,光可鉴人。两侧抄手游廊连接着议事厅、外书房——松涛轩等处理公务、接待外客的场所。
院中几株遒劲的古松,即使在寒冬也透着一股不屈的苍翠,枝干如铁,覆着薄雪,更添肃穆。
沿着中轴线深入,穿过垂花门,便进入内宅区域。这里布局相对精巧,庭院深深。正房“荣禧堂”是沈泰的居所,规制最高,飞檐斗拱,气象堂皇。
两侧是东西厢房及抱厦。庭院中心凿有莲池,此刻冰封如镜,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和枯荷的残影。抄手游廊的朱漆栏杆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格外鲜亮。
沈姎的闺阁“玲珑阁”位于内宅东侧,是一座精巧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门窗雕着寓意吉祥的花鸟纹样,檐角下悬着几串小巧的铜风铃,寒风掠过,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为这森严府邸添了几分灵动。
楼内陈设雅致温馨,而在玲珑阁后方,与一个小巧的梅园相连的,便是沈泰特地为女儿开辟的禁地——璇玑阁。
这是一座独立的、风格迥异的建筑。外观方正坚实,青砖灰瓦,窗棂采用更简洁大气的几何纹样,甚至镶嵌了透明度极好的昂贵琉璃,只为保证充足的光线。
阁前有一片平坦开阔的空地,正是演武坪,本是府中护卫偶尔操练之所,如今却成了沈姎实践奇门阵法的专属“沙盘”。
演武坪再往后,便是真正的后花园。冬日里,假山覆雪,曲径寂寥,几株老梅在园角悄然绽放,幽香暗浮。一条引自活水的溪流此刻也凝滞不动,蜿蜒如银带。花园的僻静与演武坪的开阔形成对比。
隆冬清晨,寒气刺骨,国公府尚在沉睡。沈姎裹着那件火狐毛镶边的猩红斗篷,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悄然出现在演武坪。偌大的坪地覆盖着昨夜新雪,平整如素宣。四周高耸的府墙和远处覆雪的假山,将这里围成一个静谧而私密的天地。
她并未惊动任何人,只是凝神静立片刻,眼神扫过这片洁白的“战场”,随即俯身,捡起一根早已备好的结实树枝。
纤细的身影在空旷的雪地上开始快速移动,足下“咯吱”作响,是打破寂静的唯一声音。树枝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纵横交错,勾勒出一个巨大而繁复的九宫八卦阵图。
她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时而疾走如风,时而驻足凝思,指尖在虚空中快速点划,口中念念有词,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坎位生门,兑宫死地……巽风引动,离火当阻……嗯,此处阵眼需‘置之死地而后生’……”她猛地停下,双眸在寒风中亮得惊人,带着顿悟的狂喜,“《孙子》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果然妙极!”
她立刻回身,在阵图几处关键节点用力修改标记,猩红的斗篷旋开一个凌厉的弧度。寒风卷起斗篷的毛边和几缕散落在她光洁额角的青丝,她恍若未觉,冻得微红的指尖紧握着树枝,脸颊却因全神贯注的推演和破解的兴奋而染上健康的红晕,鼻尖也冻得通红。
这一刻,这片空旷寒冷的演武坪,仿佛成了她掌控中的千军万马之阵。
演武坪的寒气被彻底隔绝在璇玑阁之外。阁内,巨大的银丝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阳光透过昂贵的琉璃窗格,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沈姎脱下斗篷,随手搭在门口的乌木衣架上,露出里面的月白色银丝暗纹束腰锦袄,衬得腰肢不盈一握。她径直走向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
东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兵书阵法典籍层层叠叠,一些卷轴甚至因翻阅过多而垂落一角。
西墙巨大的北靖疆域图和九边防御图,墨线勾勒清晰,上面用各色丝线和小巧的磁石标记着兵力、路线,沈姎显然时常调整。
桌案上,巨大的黄铜乌木星盘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冷冽的光泽,旁边散落的算筹、刻刀、罗盘和一叠画满繁复推演符号的图纸,无声诉说着主人的沉浸。
墙角几个半成品的木制机关兽模型,形态各异,透着一股生涩的锐气。唯有窗边小几上那盆水仙,嫩黄的花朵亭亭玉立,散发着幽幽清香,以及那个螭龙纹暖手炉,透出几分女儿家的细腻。
沈姎坐定,左手如穿花蝴蝶般快速拨弄着算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右手执一管紫毫,在一张摊开的《北靖堪舆图》摹本上细细勾画、标注。
她眉头微蹙,长睫低垂,在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嘴唇无意识地轻轻抿着,完全沉浸在推演的迷局之中。
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那份属于国公府千金的矜贵,被此刻运筹帷幄、洞悉玄机的谋士气质所覆盖,形成一种独特而夺目的魅力。
她偶尔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星盘上冰冷的刻度,眼神放空,仿佛穿透了图纸,看到了万里之外的山川沟壑。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璇玑阁内的静谧沉思。楠木门被推开,一股室外的凛冽寒气涌入,卷动着温暖的空气。
沈国公沈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粒,一身藏青棉袍也带着风雪的清冷。
他锐利的鹰目如电,瞬间扫过整个空间——凌乱却充满生机的书案、墙上密密麻麻的舆图、女儿专注伏案的背影,最后落在她面前那张圈画着“飞狐峪”的地图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迈步走了进来,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
沈姎闻声猛地抬头,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被抓包的慌乱,像受惊的小鹿,但旋即被明媚的笑容取代。
她放下笔,几乎是跳了起来,脚步轻快地迎向父亲,自然地挽住他结实的手臂,声音清脆:“爹爹下朝了?今日朝会可还顺利?”她仰着脸,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试图用关切转移话题。
沈泰任由女儿挽着,目光却如磐石般定在那张地图上。他伸出布满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指尖带着室外的凉意,精准地点在地图那处被朱砂重重圈出的“飞狐峪”隘口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飞狐峪’?你推演此地作甚?”
随即,他下巴朝窗外演武坪方向一扬,那里雪地上的巨大阵图痕迹清晰可见,“还有那阵图,大清早就在冰天雪地里折腾,寒气入骨,你这身子骨受得了?”
责备的语气里,担忧远多于严厉,深邃的眼中交织着无奈与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女儿这身本事,连他麾下一些老行伍都未必及得上。
沈姎感受到父亲指尖的凉意和话语中的关切,心下一暖,却也知躲不过去。她吐了吐粉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晃了晃父亲的胳膊:“爹爹,《孙子》有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女儿只是觉得这‘飞狐峪’地势奇绝,形如口袋,若能巧妙设伏,或能以弱困强,效仿古之经典战例。至于雪地布阵嘛……”
她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求知者的热切,“纸上得来终觉浅!书上写的阵图变化,不亲手在实地摆弄一番,怎能体会其中精微奥妙?女儿穿得可厚实了,您瞧,手都是暖的呢!”
她松开父亲的手臂,伸出自己虽纤细却并不柔若无骨的手,掌心向上,指尖还带着墨迹,试图证明自己无恙。
沈泰的目光落在女儿冻得微红却努力显得精神奕奕的脸上,又扫过她带着墨迹却透着力量感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他拿起桌案上那卷被翻得边角起毛的《尉缭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书页,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岁月的重量和对亡妻的追忆:“你母亲走得早……爹爹只盼你平安喜乐,觅得良缘,相夫教子,安稳一生。这些军国杀伐、诡道机锋……本不该是你一个闺阁女儿沾手的。”忧虑如同窗外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眉宇间。
沈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她挺直了纤细却蕴含着韧劲的脊背,松开挽着父亲的手,后退半步,站定,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父亲深邃的眼眸。那份属于沈国公府血脉的骄傲与骨子里的执拗,如同出鞘的利刃,清晰无比:
“爹爹,女儿知道您疼我,怜我失恃,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安稳都捧给我。”她的声音清越,字字清晰,在温暖的璇玑阁内回荡,“可女儿不是依附乔木的丝萝,更不是锁在金笼里的雀鸟!我是沈泰的女儿,是沈国公府的嫡女!母亲早逝,是您亲手教我识文断字,是您书房里那些沾染着铁血与硝烟的兵书舆图,为我打开了另一片天地!让我知道,这世间除了后宅方寸的莺莺燕燕,还有万里河山的壮阔,有运筹帷幄的智慧之光,有决胜千里的磅礴气魄!”
她转身,快步走到桌案旁,拿起星盘上那枚代表“将星”的沉重铜符,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的话语更加铿锵有力:
“奇门遁甲,玄奥莫测,能窥天地运转之机;孙子兵法,博大精深,蕴藏克敌制胜之道。女儿沉浸其中,并非向往刀光剑影,嗜血好战!而是……这些智慧本身,如同星河般璀璨,如同山川般雄奇,它们本身就美得惊心动魄!它们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在燃烧,我的灵魂在震颤!爹爹,您戎马半生,守护北靖山河,女儿虽不能亲披甲胄,冲锋陷阵,难道……连理解您守护的这片土地、理解您所运用和承载的这份智慧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闪烁着近乎悲壮的光芒,那是理想与现实的碰撞,是自我价值寻求认同的呐喊。
沈姎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璇玑阁温暖的空气中无声扩散。阁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炭盆里银丝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父女二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沈泰定定地凝视着女儿。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画,依稀可见亡妻当年的倾城之姿,但那眼神中燃烧的火焰,那眉宇间勃发的英气,那份对“道”的执着与近乎虔诚的追求,却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策马扬鞭、指点江山的模样,甚至更添了一份锐不可当的锋芒。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孩,不玩布娃娃,却总是赖在他的“松涛轩”外书房,踮着脚尖够书架上的兵书,缠着他问“爹爹,这个箭头为什么这么画?”“为什么这里能打赢?”……原来那颗好奇与智慧的种子,早已在父爱无声的浇灌下,长成了参天大树。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沈泰脸上那层属于威严国公的、冷硬的线条,如同春日的冰面,在女儿灼灼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不可阻挡地融化了。
最终,所有复杂的心绪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无奈,有释然,更有一种深沉的认可。
他向前一步,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父亲特有的温柔,伸出那只曾握过千钧战刀、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大手,轻轻落在沈姎的头顶,带着厚茧的掌心温暖地包裹着她的发丝,笨拙而珍重地揉了揉。
“罢了……罢了……”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他不再看女儿瞬间亮起的、充满期待的眼眸,而是转身,走向那面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
他熟稔地移开几卷厚重的《武备志》,手指在书架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索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暗格弹开。
沈泰从里面取出一卷用深褐色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边缘已经磨损的册子。他转过身,将这卷册子郑重地递到沈姎面前,眼神复杂而深邃:
“拿着。这是爹爹年轻时,亲率斥候营,踏遍北疆三千里边关,一笔一画测绘的《北地山川险要详录》。舆图司存档的都没这个详尽。里面有些地方……标注的路径、水源或有偏差,你自己看看,推演时总有个参照,强过凭空臆想。”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人心上,“只是姎儿,你须谨记:此物,连同你钻研的这些学问,皆是双刃之器!智慧无垢,然人心难测。如何运使,用在何处,务必心存敬畏,紧守本心。万不可……轻易示于人前!切记,切记!”最后四个字,带着战场统帅下达军令般的肃杀与不容置疑。
沈姎屏住呼吸,双手近乎虔诚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册子。油布冰冷粗糙的触感下,她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伏冰卧雪、踏勘山河的艰辛,更能感受到册子上残留的、父亲掌心的余温!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被认可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防,激得她眼眶发烫,鼻尖酸涩。
“谢谢爹爹!”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